《封神》中，李靖為商紂王時期陳塘關總兵，膝下三子，分別為金、木、哪三吒。

先拜西昆侖度厄真人、后拜闡教燃燈道人為師，因父子反目，燃燈賜其黃金玲瓏塔壓制哪吒，從此須臾不離身旁，遂成“托塔天王”之名，封神故事完結后回山隱居，最后的結局是：

后來父子四人，肉身成圣，托塔天王乃李靖也。

然而眾所周知，唐朝開國時有位軍神也叫李靖，紅拂夜奔故事的男主角，世稱李衛公。文學作品自然是虛構的，那么托塔天王的原型是否真的便是這位李衛公？

先說結論。封神研究中，以下論點是為張政烺、柳存仁等諸位前輩先生所公認的：

李靖、楊戩、哪吒等人原本是佛教之神。楊戩的原型就是北宋末年大太監楊戩。

二郎神起源于唐代開始的毗沙門信仰，而毗沙門天王在外來神祇的本土化改造中安到了衛國公李靖身上，于是李靖就成了托塔天王。

所以封神和西游中的李靖，其原型的確就是歷史上的李靖沒錯。至于哪吒，佛經中乃是毗沙門天王的三太子，在封神中同樣是李靖之第三子。

但是，大多數網友都不肯相信這個結論，最強大的質疑理由就是：

封神寫的是商周時事，那么李靖楊靖哪吒就該是商周時人，又怎會跨越幾千年，與唐宋的名人拉上關系呢？戩、靖二字雖不常見，但也并非生僻字，難道商周時期的古人會想不到這些名字？

本篇要寫的，就是這個演化過程。

燃燈賜塔

一、二姓溯源

別不信，商末還真沒有人可能姓李或者姓楊。

李姓的源流有二，一是老子李耳，這是有文字可考的史上第一個李姓之人；二是李姓本為“理”。

《北史·序傳》載：李氏之先，出自顓頊高陽氏。當唐堯之時，高陽氏有才子曰庭緊，為堯大理，以官命族，為理氏。

《通志·氏族略》載：理氏，咎繇（即皋陶，音gāo yáo）為堯理官，子孫遂為理氏。商末有理征改姓李。理征生活在紂王之時，因見大臣無辜受戮、商德不修，逃難途中吃李子得活，遂改為李姓。

李耳生活在武王伐紂500多年后的春秋時代，而理征甚至有可能比《封神》中的李靖還小，因此，商末是絕不會有一個人姓李名靖的。

楊姓源流亦有二。其一，湖南城步縣、廣東梅州和湖南望城的卯田，三家楊氏族譜的楊氏受姓始祖為唐叔虞次子杼；其二，福建漳州、湖南漢壽，兩家楊氏族譜以伯僑為始祖。

唐叔虞為周武王姬發之子、周成王姬誦之弟，叔虞次子姬杼在周康王六年被封為揚侯，傳至第六世絕祀。

周宣王十九年再封第五個兒子尚父為揚侯，其后以揚為姓，揚楊在漢代以前常常混用，所以姬杼、姬尚父都可以說是楊姓始祖。

至于伯僑，乃是晉武公次子，周襄王五年（前647年）封為楊侯，所謂“胙之土而命之氏”，故而他也成為楊姓祖先。

周武王

二、信仰

1、唐人皆信毗沙門

唐朝毗沙門天王信仰極盛，高祖李淵就給李建成取名小字毗沙門。

唐人盧弘正有一篇《興唐寺毗沙門天王記》，略云：

毗沙門天王者，佛之臂指也。右扼吳鉤，左持寶塔，其旨將以摧群魔，護佛事。善善惡惡，保綏斯人。在開元則玄宗圖像于旗章，在元和則憲皇交神于夢寐。佑人濟難，皆有陰功。自時厥后，雖百夫之長，必資以指揮；十室之邑，亦嚴其廟宇。

寫毗沙門天王的形象是右手執吳鉤劍，左手持黃金塔，負責“摧群魔，護佛事”。其信仰是從上至下的，上至皇帝，下至百姓，無不尊奉，乃至于只要有十戶人家的小邑，也有其廟宇。皇帝為何信仰天王？文中提到了兩件大事：

①、開元年間，唐玄宗圖像；

②、元和年間，唐憲宗交神。

第一件事，應該是指毗沙門天王父子助西域退叛軍之事。唐高僧不空譯《毗沙門儀軌》記載，天寶元年二月十一日，大石、康等五國聯軍兵圍安西都護府，軍情緊急。

玄宗大急，以安西去長安一萬二千里，兵程八個月方到，安西非唐所有，求教于胡僧不空和尚。

不空遂請北方毗沙門天王神兵應援，見有神人二三百人，帶甲于道場前立。不空說，這是毗沙門之子獨健二郎所領神兵。

四月，安西表到云：

去二月十一日巳后午前，去城東北三二里，有云霧斗暗，霧中有人身長一丈，約三五百人盡著金甲，至酉后鼓角大鳴，聲震三百里，地動山崩，停住三日。五國大懼，盡退軍抽兵。諸營隊中并是金鼠咬弓弩弦，及器械損斷，盡不堪用。有老弱去不得者，臣所管兵欲損之，空中云：“放去，不須殺！”尋聲反顧，城北門樓上有大光明，毗沙門天王見身于樓上。

按，唐玄宗年號，開元在前（713~741年），天寶在后（742~756年），盧文云“開元則玄宗圖像”，要么是記敘上的訛誤，要么是皇室先已信奉毗沙門，五國退軍云云不過是安西都護揣摩上意的產物，實際是血戰方才擊退敵軍。

這并非不可能，一直有傳說李家起兵時，毗沙門現于太原府邸；又說毗沙門嘗助太宗底定宇內。《三教源流搜神大全》有“天王”條，說：

昔唐太宗從高祖起義兵，有神降于前，自稱毗沙門天王，頭同乃定亂（頭同不知何意，據說當為“愿同”），其手將有豬首象鼻者，故所向成功。及即位，詔天下公府皆祀之。

第二件事不詳。揣摩文意，當為唐憲宗夜夢毗沙門，一如漢明帝夢佛故事。

晚唐段成式的《酉陽雜俎·卷八》也有兩個相關故事。

【一】李夷簡，元和末在蜀。蜀市人趙高，好斗。常入獄，滿背鏤毗沙門天王，吏欲杖背，見之輒止。恃此轉為坊市患害。左右言于李，李大怒，擒就廳前。索新造筋棒，頭徑三寸，叱杖子打天王，盡則已，數三十馀不絕。經旬日，袒衣而歷門叫呼，乞修理功德錢。 【二】成式門下騶路神通，每軍較力，能戴石簦靸六百斤石，嚙破石粟數十。背刺天王，自言得神力，入場人助多則力生。常至朔望日，具乳糜，焚香袒坐，使妻兒供養其背而拜焉。

第一則說蜀人趙高，身份大抵為社會底層的青皮無賴，在背上滿紋毗沙門天王，獄吏欲杖背，見天王像敬畏而不敢打。著實聰明。

第二則說門下仆從路神通，有勇力，原來他也紋著毗沙門，因而如有神助。這個更多的是心理作用。

由這些記載，都能看出有唐一代，毗沙門信仰之普遍。

李建成小字毗沙門，時年隋滅陳，這表明毗沙門信仰可以上溯到隋朝甚至北周時期。

到唐時，更是蔚為大觀。皇帝信仰他，因為他佑軍安民；民間信仰他，因為他能掃除群魔，加持佛力。

二郎神信仰最初便發端于獨健二郎，亦風靡有唐一代，至有詞牌名《二郎神》唱響神州者。此在上篇（《封神點：別被吳承恩騙了，二郎神是太監，你看他的名字和帽子》）已敘，本文不再展開。

巴中南龕毗沙門天王像

2、天王本是新疆人

毗沙門天王實即佛教護法北方多聞天王，為四大天王之一。

另三個分別是提頭賴吒，即東方持國天王；毗留勒叉，即南方增長天王；毗留博叉，即西方廣目天王。

佛法東漸，首傳西域。昔日漢明帝令使者赴天竺取經，寫浮屠遺范，團隊最后到達的地方卻并非天竺，而是大月支國（約在今阿富汗及中亞一帶）。

西域在伊斯蘭化之前，數百年間佛法極盛。在今新疆和田一帶有一國名于闐，尤為虔敬。《大唐西域記》記敘于闐之建國傳說：

瞿薩旦那國（于闐國）……王甚驍武，敬重佛法，自云毗沙門天之祚胤也。昔者，此國虛曠無人，毗沙門天子此棲止。

而上文提到的不空和尚被稱為“胡僧”，已點出了他西域人的身份。

于闐在唐為安西都護府四鎮之一，其國王自認唐之宗屬，在唐朝沒落后，國王尉遲僧烏波易姓為李，改名李圣天，并取年號同慶（912~966年，據《中國歷代年號考》）。

在唐五代時，異族首領又稱天王，故李圣天即稱“李天王”。于闐王族既自稱毗沙門之后，相應地，毗沙門天王也被稱之為“李天王”。漸漸地，在西域這塊地方，毗沙門姓李了。

毗沙門天王在五代至宋時仍然流行。如五代孫光憲《北夢瑣記》記李克用，“曾于新城北以酒酹毗沙門天王塑像，請與仆交談。天王被甲持矛，隱隱出于壁間”。《舊五代史》，“帝（后唐末帝李從珂）在藩時，有相士言帝如毗沙天王，帝知之竊喜。及即位，選軍士之魁偉者，被以天王甲，俾居宿衛”。

到了宋代，上引《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天王”條云：天圣初，詔諸郡置祠，仍建佛寺，俱以天王為額。此天王之所由普建也。

天圣為宋仁宗年號，為1023~1032年，其時距后唐亡國不過區區百年，而毗沙門信仰仍未見衰，在官方的推動之下，反有更加興盛之勢。

到元末楊景賢的《楊東來批評西游記》雜劇中，終于明確為毗沙門安上了姓氏：

天兵百萬總歸降，金塔高擎鎮北方。四海盡知名與姓，毗沙門下李天王。

唐朝和后唐皇室皆姓李，在他們有意識的引導之下，毗沙門信仰才如此興盛，加之天王在西域也姓了李，必然流傳到中原來，因此漸漸在中原地區，也把毗沙門叫成李天王了。

這就是外來神祇木土化的第一步，改名換姓。

接下來是第二步，為天王找個原型，反過來說，也是為這個原型人物賜予神格。

這個原型人物當然不可能是李唐或后唐皇帝，要知道皇帝被稱為圣人，那是要成佛的，天王雖然是神仙，畢竟只是佛教護法，檔次是遠低于佛祖的。

順理成章地，一個最合適的人選浮出了水面：

李靖！

圖截自《三教源流搜神大全》

三、封神

1、衛公其人

李靖，字藥師，京兆三原（今陜西三原）人。舅舅是韓擒虎，一個堪稱軍事家的猛男，隋滅陳統一天下的主將之一。韓擒虎每與李靖討論兵法，都要長嘆：可以和我談論孫子、吳起的人，除了這小子還有誰呢（可與語孫、吳者，非斯人尚誰哉）！隋吏部尚書牛弘說他是“王佐之才”，而另一個猛人楊素更指著自己的坐床說：你總有一天也能坐上這個位置（卿終當坐此）！

李靖曾密告李淵謀反，可惜楊廣沒看到。李淵打到長安時，要斬李靖，李靖大呼：公起兵為天下除暴亂，欲就大事，以私怨殺誼士乎？李世民也為他求情，遂得免。

然后李靖就開始了百戰百勝之旅，鑒于他的戰績實在太過輝煌，咱們只列舉幾次滅國級戰爭：

621年，滅南梁蕭銑；

623~624年，平定丹陽輔公祏；

629~630年，滅東突厥，生俘頡利可汗；

636年，滅土谷渾，首領慕容伏允自殺身死。

《新唐書·李靖列傳》列此四戰，足以使李靖軍神之名，輝映千古。

2、武廟十哲

李靖平輔公祏的消息傳來，李淵曾長嘆：古韓（信）、白（起）、衛（青）、霍（去病）何以加！將之與秦漢時四大名將類比。李靖也確實以自己的行動證明了自己當得起這個評價。

貞觀十七年（643年），唐太宗下詔，令畫師閻立本“圖畫靖及趙郡王孝恭等二十四人于凌煙閣”，這就是我們常常說的凌煙閣二十四功臣。

開元十九年（731年），唐玄宗表彰歷代名將，建太公廟，以姜子牙為主祭，以白起、韓信、諸葛亮、李靖、李勣配左列，以張良、田穰苴、孫武、吳起、樂毅配右列，總稱十哲。

上元元年（761年），唐肅宗追封姜子牙為武成王（就是封神中黃飛虎的職位），將太公廟更名為武成王廟，以十哲配祀，文武并重，與祭祀孔子之禮相同。這就是世稱的“武廟十哲”。此后延續到宋元，直至明洪武年間，方才廢止。

對于大智慧、大毅力之人，人莫可揣測者，則委之以鬼神。如太公望興周，則有《封神》；玄奘西去萬里，遂有《西游》；鄭和下西洋，便有《三寶太監下西洋》……李靖既是大唐第一軍神，又復享受國祭達600多，如此的人設，想沒有傳說都難。

李衛公像

3、傳說

李靖的傳說極多，姑引幾例。

《隋唐嘉話》：

衛公始困于貧賤，因過華山廟，訴于神，且請告以位宦所至，辭色抗厲，觀者異之。佇立良久乃去，出廟門百許步，聞后有大聲曰："李仆射好去。"顧不見人。后竟至端揆。

此書著者劉餗，史家劉知己之子，高宗、武周時人，劉餗生活的年代去太宗時未遠，便已附會出如此傳說。酒需久藏才會香，可以想見，越往后就會越多。

《虬髯客傳》。這個故事堪稱千古流傳，有紅拂女的為愛夜奔，有李靖的家國情懷，有虬髯客的去國懷鄉。這是唐傳奇中的一篇經典，李靖的愛情、李世民的天命，又神秘又令人向往；虬髯客后來乘桴于海，在海外為王，更是武林豪客的最好歸宿，《水滸后傳》李俊與《碧血劍》袁承志的結局，都是對它的模仿。

《太平廣記》除收集了前兩例之外，【李衛公】條寫一山中老人自云“子不聞唐初衛公李靖否？即吾身是也！”【張惟清】條寫張氏修李衛公廟而是天賜石碑。【李林甫宅】條寫玄宗時奸相李林甫居李靖舊宅，遇到諸如二鼠變狗、有蛇千萬數等等靈異之事，李林甫遂惡而去之。

如是種種資料證明，李靖此時已經完全被神話，與陸地神仙無異。到了這個時候，離他被附會成毗沙門天王，其實只差最后一環。

4、補全

《封神》哪吒出世的故事中，作為主要反派出場的是龍族，這個故事的本來面目大約來自《續幽怪錄》。李靖未顯達時，打獵迷路，借宿山中。夜逢異事，卻是天符降世，令此家主人行雨，“周此山七里，五更須足，勿慢滯，勿暴傷”。老夫人接令卻無人行雨，原來大郎、二郎皆不在，遂請李靖代勞。并具以實告，原來此非別處，乃是龍宮。于是李靖乃騎青驄馬、執雨器：

上馬騰騰而行，其足漸高，但訝其穩疾，不自知其云上也。風急如箭，雷霆起于步下。于是隨所躍，輒滴之。

結果李靖好心辦壞事，本來滴一滴就行，他一邊滴了二十多滴，殊不知“天此一滴，乃地上二尺雨也”，結果把山附近的村子全淹了。這就是非常有名的李靖代龍王行雨的故事。

上面說到四天王中的西方廣目天王，本名毗留博叉，在佛經中他就是管龍王的，老百姓分不清毗留博叉和毗沙門的區別，把他們當成了一個人。李靖既然代龍王行雨，鑄成大錯非但未受懲罰，老夫人反而欲贈其二奴。雖然緊跟著房子和女子都不見了，但在讀者心目中，仍然會覺得李靖的面子比天還大，看來是管龍王的。

這就妥了，他既然能管龍王，那就是毗沙門（毗留博叉）降世。

也就是說，這個故事非但補齊了李靖與毗沙門天王二者聯系的最后一環，而且單從故事本身來說，也非常吸引人，此后加入了頑劣的三太子哪吒，最終敷衍成了《封神》第12~14回的精彩篇章。當然，據柳存仁先生考證，這個演化過程又很復雜漫長，若展開來寫，又是一篇文章了，且留待下篇再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