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十三 這條路肯定很難走吧

清代的時候，老蘭州城的東稍門附近，出了一個神偷，人們叫他劉十三。

劉十三不知什么原因，從小的臉部表情，看上去有點呆呆傻傻，走路也慢，說話也慢。短短一句話，他拉長了能說半天。大家都說他反應(yīng)遲鈍，是個傻子。

劉十三看上去個頭不高，頭頂尖尖的，眼睛細長細長的，他的胳膊很長，站直不彎腰，兩只手可以摸到自己雙腿的膝蓋。東稍門內(nèi)外，不彎腰就能用手摸到自己膝蓋的，只有這個叫劉十三的人。

但劉十三卻是個神偷，他的胳膊長，偷起東西來，又快又利索。他在偷東西的時候，兩只手卻會變得極為靈活。劉十三在人群多的地方晃晃悠悠轉(zhuǎn)一圈，回家后就能從褲襠里掏出不少銀子來。

東稍門的西邊，是東大街，東大街上金店多。劉十三沒錢吃飯的時候，就經(jīng)常在金店周圍轉(zhuǎn)過來轉(zhuǎn)過去。他動作遲緩，走路搖搖擺擺，好像一陣大風(fēng)就能將他吹倒在地。金店里出來的顧客，都不提防他，以為這樣一個帶點傻氣，走路遲緩的人，怎么會是一個小偷呢？

劉十三知道沒人提防他。瞅準(zhǔn)從金店里出門的人，要么在身后假裝不經(jīng)意地撞一下，要么迎面走到行人身前，一個趔趄，好像走路不小心與人碰了一下。可就這么輕輕一蹭，那些人身上的金戒指，金手鐲，金項鏈，就神不知，鬼不覺地到了他手里。

到了金店關(guān)門打烊的時候，劉十三搖搖擺擺走進金店的后門，找到金店的主人，拿出偷來的金器，扔在桌子上。金店主人一看，臉上充滿得意的笑容，從柜子里取出一兩或者二兩銀子來，交在劉十三手里。然后金店主人會請劉十三到附近的餐館里，美美地搓一頓。

原來啊，這劉十三和金店主人早有默契。金店將金戒指，金手鐲，金項鏈賣出去。不知情的顧客出了門后，劉十三又將這些金戒指，金手鐲，金項鏈偷回來，交給金店主人。

他們就這樣空手套白狼。一整天下來，金店就可以白白賺到幾百兩銀子。

但俗話說得好，常在河邊走，那能不濕腳。

有一次，青幫的頭目，方銅虎的九姨太，也到東大街的這家金店來買金項鏈。金店主人本來和各個幫會的頭目都有或明或暗的來往。闊人家的太太，經(jīng)常光顧金店，金店主人大都熟悉她們。但這位九姨太是方銅虎新娶來的女人，金店主人不認(rèn)識她。

九姨太到金店出手闊綽，買了金戒指，買了金項鏈，還買了一對金手鐲。一下子就給了金店主人幾百兩的銀子。

金店主人見來了個有錢的闊太太，起了貪心。乘著九姨太在柜臺上挑來撿去的空檔兒，給柜臺里的小伙計使了個眼色，那伙計會意，出了店門，找到劉十三，如此這般地吩咐了一遍，又回到金店。

九姨太高高興興地拿了買來的金器，裝在包袱里，走出了金店的大門，向南面的府門街走去。走到半道上，迎面走來一個看上去傻頭傻腦的小伙子，喝得醉醺醺的。他到了九姨太近前，腳下不穩(wěn)，不小心撞在了九姨太身上。

九姨太很不高興，使勁推了那個傻小伙一把，罵道，走路不長眼睛啊，真是瞎了眼。

那個傻子睜著醉眼，仔細瞧了九姨太一眼，嘴里說道，這個女人，長得可真漂亮。說完了話，就搖搖晃晃，轉(zhuǎn)身拐進了一條又深又暗的小巷道里。

九姨太往前趕路，忽然感到有點不對頭，她手里的包袱，變得輕飄飄的。急忙打開包袱一瞧，大吃一驚，包袍里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沒有。一對金手鐲，一個金戒指，一條金項鏈，全都不翼而飛了。

九姨太回到家中，在方銅虎面前哭哭啼啼地將丟金器的事，前前后后給說了一遍。方銅虎久在幫會，江湖經(jīng)驗豐富。聽完之后，知道這里面有蹊蹺。恐怕九姨太進了金店之后，已被小偷給盯了梢。

方銅虎也是個極有手段的江湖中人。他第二天找來一個新入幫會，說外地口音，臉孔陌生的手下兄弟，給了他銀子，這樣那樣地仔細交待了一番，讓他又到東大街這家金店去購一對金手鐲。

金店主人和劉十三果然中了方銅虎布下的圈套。劉十三在半道上偷走了陌生人的金手鐲，晚上的時候，走進了金店主人的后院，把金手鐲交給了金店主人。

金店主人高興，擺下了一桌小酒小菜，和劉十三一左一右，坐在桌子兩旁，你一杯，我一杯，慢悠悠地喝起酒來。不料過了半晌，忽聽見后院有拍門的聲音，外面似乎有不少人。金店主人還沒來得及開門，他后院的大門已被人強行砸開，忽啦啦涌進十多個人。

這些人不是別人，正是方銅虎帶著他的一幫兄弟，氣勢洶洶地走了進來。

那個在金店買了金手鐲的人，指著劉十三說道，大哥，就是這個人，今天偷了我的金手鐲。你看，桌子上的那對金手鐲，不正是我丟的嗎？

金店主人看到是幫會的方銅虎，一驚之下，隨即又堆了笑臉，趕忙說道，是方大哥啊，快快請坐，我看這里面有誤會。

方銅虎坐在酒桌旁，提起酒壺，往酒杯里倒了一杯酒，喝了杯中的酒，說道，掌柜的，你這生意真是不錯啊。一邊將金手鐲從你手中賣出去，一邊又讓這東稍門上的劉十三將金手鐲偷回來送給你。你這雙簧戲每天只唱一出的話，就白白得了千百兩銀子。

金店主人知道方銅虎是個心狠手辣之人，聽到他的語氣不善，已是嚇得臉色大變。連忙點頭哈腰地說，兄弟真是瞎了眼，不知是方大哥的人，現(xiàn)在就把金手鐲還給你，還請方大哥網(wǎng)開一面。

方銅虎哈哈一笑，對站在一旁的兄弟說道，把我那九姨太請進來，讓她說句話。

九姨太邁著貓步，搖搖擺擺走了進來，見到一旁瑟瑟發(fā)抖的劉十三，氣不打一處來。指著劉十三說道，就是這個看上去傻乎乎的家伙，偷了我的金戒指，金項鏈，金手鐲。

方銅虎又飲了一杯酒，懶洋洋地說道，九姨太，這金店老板是個爽快人，好說話。你丟了多少財物，詳詳細細說給他聽，讓他原原本本，還給你就是了。

九姨太聽了，明白方銅虎的意思，說道，我被這傻子，偷了十個金戒指，十條金項鏈，還有十對金手鐲。

一旁的金店主人聽了，驚得張大了嘴巴，說不出話來。心知這下算是倒了大霉，被幫會的方銅虎給訛上了。人家昨天丟的東西，今天要你十倍地償還。

劉十三到底還是帶有三分傻氣，聽了九姨太的話，較真地說道，我沒偷到那么多東西。我只偷了她包袝里的一個金戒指，一條金項鏈，一對金手鐲。

方銅虎見劉十三竟敢頂嘴較真。冷笑一聲，說道，兄弟們，偷了幫會里的財物，是如何處置的啊？說來咱們聽聽。

他手下的人說道，按幫中的一慣規(guī)矩，遇到這種事，輕則剁手剁腳，重則裝進麻袋里，扔到黃河中去喂魚。

劉十三聽了，嚇得再不敢多說半句話。

方銅虎懶懶地說道，掌柜的，咱們是老相識了。我不會為難你，今天先拿來三百兩銀子，我這幫兄弟們，最近手頭緊，都要養(yǎng)家糊口。

明天上午，你將我老婆丟失的十個金戒指，十條金項鏈，還有十對金手鐲，送到我家中來。記住，可不要再耍什么花招。我這人老實，好說話。可我手下這幫兄弟們，要是發(fā)起火來，你一家老老少少十多口人，恐怕就要見閻王去嘍！

金店主人聽了，嚇得面色如土，擦著頭上冒出的冷汗，不住地說道，方大哥，明日兄弟一定如數(shù)償還。只是我這小店，現(xiàn)下僅有九條金項鏈，能不能通融一下，少給一條。

方銅虎冷笑一聲，說道，這很簡單，一條項鏈，頂三百兩銀子，不就可以了嗎？

方銅虎使了這樣一條又狠又陰的招數(shù)，就讓金店主人將家產(chǎn)賠了個凈光，不久就關(guān)了門破了產(chǎn)。平心論起理來，這也是金店主人自己惹的禍。遇到個比他更辣更壞的方銅虎，讓人家抓住了他的把柄，來了個黑吃黑，怪不得別人。

再說劉十三，平日里手腳就不干凈，這次惹禍上身，終于陰溝里翻了船，同樣沒逃過幫會的敲詐。過了幾日，方銅虎手下的人找到劉十三，將他吊起來用皮鞭抽打了一頓，又從他身上硬生生勒索去一百兩銀子。

劉十三又驚又怕，病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思前想后，他總算明白了一點事理：不能再走邪路了，否則小命難保。還是要找點正經(jīng)事干。

東稍門有一個王紳士，是個熱心人，愛幫助人。知道劉十三的事情后，主動找上門來，勸他好好做人，洗心革面，不要再干偷雞摸狗的事了。又把劉十三介紹到小稍門的一家醫(yī)館里，跟一個金姓師父學(xué)起了針灸捏骨的學(xué)問。

三年出師后，劉十三沒在城區(qū)開堂坐診，知道自己名聲不好。他去了金城西頭的紅古鎮(zhèn)，在那里租下幾間房屋，開了一家醫(yī)館，做起了郎中。

紅古瀕臨湟水河，景色優(yōu)美，民風(fēng)淳厚。劉十三在這里一邊行醫(yī)，一邊做一些善事，和以前的劉十三相比，現(xiàn)在的劉十三，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變化很大。他自己也感到這樣的日子，過得踏實開心，性情變得越來越雍容豁達。

那時候的紅古、窯街一帶，有不少手法高明的良醫(yī)，劉十三聞知后，就提點禮物前去拜訪，與這些郎中切磋醫(yī)術(shù)中的高深微妙之處。幾年下來，劉十三的醫(yī)術(shù)有了不少長進。在湟水河、大通河兩岸，人們提起劉十三的醫(yī)術(shù)和醫(yī)德，都豎起大拇指，交口稱贊，稱他為“劉神醫(yī)”。

又是數(shù)年過去了。有一天夜晚，劉十三關(guān)了醫(yī)館的大門，剛要入睡，聽到有人在急切地敲門，看來是有病人前來求醫(yī)了。

劉十三開了門，借著銅油燈的光亮一瞧，門前的一男一女，兩個人他全都認(rèn)識，恰是那幫會頭子方銅虎和他的九姨太。原來方銅虎的幫會起了內(nèi)斗，二當(dāng)家的為爭奪幫主之位，暗中拉攏了一伙人，將那方銅虎打敗后趕了出來。

劉十三見方銅虎渾身上下，全是血跡，顯然是受了很重的傷。他猶豫了半天，想起方銅虎往日對自己的敲詐勒索，雖說是咎由自取，但這也是他和方銅虎之間結(jié)下的仇恨。劉十三硬了硬心，一句話沒說，返身走進屋，又將大門關(guān)了起來。

劉十三坐在椅子上，心情起伏激蕩。沒想到昔日一呼百應(yīng)，不可一世的仇人方銅虎，竟然落魄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自己是幸災(zāi)樂禍，還是不計前嫌，出手相救，可真讓他有點左右為難。

劉十三思慮了大半天，心腸最終軟了下來。他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忍一時風(fēng)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得饒人處且饒人。人家今日有難，求上門來治病，也不能不醫(yī)。

想到這里，劉十三又開了門，看到九姨太坐在地上，正細聲哭泣。方銅虎則躺在地上，顯然是傷勢過重，體力不支，早已昏迷了過去。

劉十三和九姨太將方銅虎抬進屋中，放在炕上。又給他檢查傷口，發(fā)現(xiàn)方銅虎渾身上下，全是深重的刀傷，流了很多血。

劉十三給方銅虎傷口上敷了藥，內(nèi)服了幾粒藥丸，讓他靜養(yǎng)。又升了灶火，熬了一鍋粥，給九姨太吃了，方才草草到另一間屋內(nèi)入睡。

到了第三日，方銅虎的傷勢不見好轉(zhuǎn)，但昏迷中的他忽然醒了過來。劉十三行醫(yī)有了幾個年頭，已是極有經(jīng)驗，知道病情不見好轉(zhuǎn)的人忽然神志清醒，是回光返照的現(xiàn)象，不是個好兆頭。

方銅虎認(rèn)出了劉十三，苦笑著勉強說道，兄弟，這真可謂不是冤家不聚頭。哥哥以前對不起你。你原諒我也罷，不原諒我也罷。哥哥今日臨死之際，托你一件事。

說到這里，方銅虎拉起九姨太的手，又繼續(xù)說道，我一生之中，干了不少壞事，才遭此報應(yīng)，我不怨任何人。但九姨太是個好人，我最愛這個女人。她還年輕，以后就拜托你好好照顧她。她是個好人家出身的女子，你千萬不要嫌棄她。

說完這話，方銅虎咳嗽了幾聲，閉了眼睛，氣絕而亡！

又過了一年，劉十三和九姨太情投意合，兩人結(jié)了親，成了夫妻，第三年就生下來一對龍鳳胎。

到了每年的清明節(jié)，劉十三和九姨太，都會領(lǐng)著孩子，到方銅虎的墳前拜祭一番。

有一年的清明節(jié)，一家人在墳前祭拜了方銅虎。兩個孩子問道，爹，娘，這墳里，到底是咱家的什么親人？

劉十三看了看九姨太，思索了半晌，說道，墳里面睡的，是我的好友，也是你娘的一位至親大哥。

九姨太聽了，摸著兩個孩子的頭說，是呀，他既是你爹的朋友，又是娘的大哥，也就是你們的大伯父。他昨天還托了夢給我，要我好好養(yǎng)育你們兩個，讓你們兩人長大后，要好好讀書，千萬不能干壞事，一定要做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