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改變生活 · 科技引領(lǐng)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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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黃金、煤炭、家庭絆倒的男人轉(zhuǎn)載自人間theLivings，建議關(guān)注其公眾號配圖|《山河故人》劇照“當初的確是我給公安局打的電話，但是都是你逼的。是你霸占了我的媳婦，如果你不進去，她根本就不可能嫁給我。后來你去非洲避難，回來后又娶了那么一個
被黃金、煤炭、家庭絆倒的男人
轉(zhuǎn)載自人間theLivings，建議關(guān)注其公眾號
配圖 |《山河故人》劇照
“當初的確是我給公安局打的電話，但是都是你逼的。是你霸占了我的媳婦，如果你不進去，她根本就不可能嫁給我。后來你去非洲避難，回來后又娶了那么一個沒素質(zhì)的媳婦，我心里別提多難受了。”
1
20年前，鄧懷遠還是某煤礦的一名普通的撿矸石的工人。他50歲出頭，身體偏瘦，身子骨還算結(jié)實，只是眼神過于狡黠，像一只偷了雞的老狐貍，隨時準備逃走。
后來鄧懷遠所在的煤礦出事了。一個配貨站同行親自站在篩子前邊挑石頭，被鏟車連人帶煤鏟起來倒進了車廂里，雙腿踝骨被齊刷刷鏟斷。送到醫(yī)院后，因創(chuàng)口被煤炭和渣土污染，再接手術(shù)失敗了。煤礦原本有規(guī)定，鏟車周圍10米之內(nèi)不能站人，撿石頭是個人行為，出了事故概不負責。可傷者不服氣，和煤礦打起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官司。
于是，事故發(fā)生后，煤礦不許外人進入裝車現(xiàn)場了，鄧懷遠便失業(yè)了。他在人力市場找了一份打草的活兒，這活兒不但辛苦，工作地點還遠離市區(qū)，有時候一連好幾天要住在草原里。
一天，鄧懷遠突然給我打電話，托我去西山平房給人送500塊錢。他說自己好幾天沒回家，家里指定斷炊了。那時我與鄧懷遠還不太熟，但是僅憑這份信任，也得幫這個忙。
西山平房分上、中、下3排，共有17棟。當時還未開發(fā)，從公共廁所走到鄧懷遠租住的平房，要準確地踩過50多塊磚頭，如果稍不小心，鞋就會與各種臟污親密接觸。
終于到了地方，我輕輕拍響門房的木門，一條大黑狗先躥了出來，虛張聲勢地咬幾口，然后善意地搖起尾巴。我伸手摸摸狗頭，看見一個姑娘從黑暗的過道里幽靈般閃現(xiàn)。她個頭不超過1米6，皮膚很白，走路屁股一扭一扭的。
“賽虎是房東的，沒地方放，誰租她家房子誰養(yǎng)活?！惫媚锇压逢P(guān)進籠子，收了500塊錢，讓我進屋。我感覺這姑娘不像是靠勞動掙錢的人，她用那雙胖乎乎、肉墩墩的小手數(shù)錢，一張一張，不慌不忙，那樣子像極了一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闊小姐。我拒絕了她的邀請，就站在狹窄的過道里和她簡單地聊了幾句。
從門房到正屋之間的過道上，擺放著爐鉤子、煤鏟子、一只舊拖鞋、一只狗食盆。兩邊的鐵絲網(wǎng)圍欄里更是跟收購站倉庫似的堆得亂七八糟——我由此判斷，這姑娘非常懶。
她告訴我，自己不是鄧懷遠的女兒，而是他的情人。我感到十分驚訝：她是怎樣和鄧懷遠搞到一起的？鄧懷遠看上她哪一點了？兩個完全不搭的人怎么生活？這都是謎。
鄧懷遠一回來就把錢還我了，一來二去，我們成了最好的朋友，按照年齡大小，我喊他“鄧哥”。
一次喝完酒，鄧哥對我吐露心扉——原來他曾是生意場上叱咤風云的人物，用他的話講，“在遼寧本溪站前市場跺跺腳，整條街都會地震”。
80年代的時候，市場還沒有形成，鄧哥是第一個從廣州采購胸罩、三角褲回本溪賣的人。當年這種行為屬于投機倒把，為了躲避檢查，他通常會穿一件黃色軍大衣站在車站前大街上，看見漂亮女人走過來，立刻敞開懷抱，露出掛在大衣內(nèi)側(cè)的胸罩和女士三角褲。
就這樣，鄧哥成了本溪車站倒賣服裝的領(lǐng)頭羊，那些后起之秀都是他的徒子徒孫。之后政策放寬，大家一窩蜂下廣州采購，賣服裝就不掙錢了。鄧哥又靈機一動，把深圳的黃金首飾偷偷夾帶回來，還是掛在軍大衣里邊賣。這個買賣讓他發(fā)了大財，不過他說：“倒賣黃金是暴利，可是出了事就完犢子了。”
可究竟出了什么事，他遮遮掩掩的，始終不肯說。
此后，鄧哥在本地仍舊神出鬼沒，不會在一個工作崗位上超過一星期。半年之后，鄧哥突然人間蒸發(fā)，一走就是一年。期間，“小嫂子”來我這里借過兩次錢，最后一次她透露說，鄧哥去非洲發(fā)展去了，據(jù)說混得不錯。
我開玩笑說：“那地方中國人老吃香了，一個人可以說好幾個媳婦，他不會回來了?！?/p>
小嫂子說，她也是這么想的，所以她得找份工作，“男人啊，這玩意指不上”。
這次小嫂子跟我說了很多。她姓白，老家是黑龍江齊齊哈爾的，回族，她和鄧哥是在洗頭房認識的。她沒啥技術(shù)，在洗頭房只負責洗頭，鄧哥發(fā)根有白發(fā)，十天半月就要來染一次，每次都要趁機挑逗她。最終她被甜言蜜語打動，就和鄧哥住在了一起。那時候，鄧哥已經(jīng)離婚3年了。
她說鄧哥來霍林河之前倒賣黃金被人舉報，警察沒收了他100多萬的黃金首飾，并且到處抓捕他。鄧哥在霍林河的煤礦躲了兩年，后來失了業(yè)，正好他的一個同學參加援建非洲的項目，就跟著工程隊跑到非洲去了。
到了2002年夏天，白嫂突然要去北京，委托我每天去幫她喂狗——原來，非洲某國發(fā)生武裝叛亂，鄧哥跟著工程隊撤退回國，剛下飛機就被北京警方抓捕了。好在此時黃金買賣早已合法化，鄧哥的案子用人民幣就能搞定，可他把朋友的電話打了個遍，卻沒有一個人愿意為他掏錢，包括他的前妻。
萬般無奈之下，他把電話打給了老相好。經(jīng)過激烈的思想斗爭，最后白嫂決定用自己的積蓄去兌換下半生的幸福。她到北京后，花了4萬5把鄧哥從看守所里撈了出來。作為回報，鄧哥回到霍林河后馬上和她結(jié)婚，并且皈依伊斯蘭教。從此他不再吃豬肉、豬油、豬血，以及忌諱所有有關(guān)豬的話題。
2
舊案了結(jié)，鄧哥沒了后顧之憂。那時的霍林河是一個方興未艾的能源之都，鄧哥準備展開手腳，干出一番事業(yè)。
見我做配貨站掙了錢，于是鄧哥也打算從配貨站做起。他眼界寬，氣量大，別人家的配貨站就巴掌大個地方，三五個司機進去轉(zhuǎn)個身都撞屁股，而他在創(chuàng)業(yè)之初就租下了一整層樓當辦公室。里面沙發(fā)、茶幾、老板臺樣樣齊全。墻上掛書法字畫，地上擺奇花異草，場面非常講究。
鄧哥交友更大方。別人結(jié)婚隨禮300、500隨大溜，他一出手就是2千，不錯的朋友5千，煤礦老總家里有事一律送1萬。這下，鄧哥在本地配貨領(lǐng)域脫穎而出。可實際上，鄧哥的經(jīng)濟實力不敢恭維，他多裝幾車煤還要在我這借煤本。
一天，鄧哥突發(fā)奇想對我說：“不妨咱倆合伙開一家煤廠？”
開煤廠需要巨額本金，他一分錢拿不出來，但是他有辦法，租用通遼蓮花味精站臺附近一個即將倒閉的舊煤廠。地磅、場地、辦公室和鏟車都是現(xiàn)成的，煤廠老板答應為我們安裝一套新的篩選設備，這筆錢從場地費里出?，F(xiàn)在看，這是一個非常不錯的主意，屬于借雞生蛋，特別適合本錢不足又想干一番事業(yè)的人。
事實上，我們的確把煤廠開張了，而且生意還不錯。只是鄧哥常駐通遼，白嫂一個人在霍林河守著配貨站，便常常半夜三更來電話查崗。實在沒辦法了，鄧哥只好把前妻生的兒子從本溪調(diào)來，也是想鍛煉一下兒子，這煤場做大了，掙多少錢還不都是他的。
鄧哥回霍林河去了，可矛盾就此發(fā)生。
鄧哥兒子叫鄧樂，歡樂的樂，但是整個人非常抑郁。28歲的他除了吃飯就是睡覺，煤廠仿佛與自己沒關(guān)系，對鄧哥交代的事愛搭不理，不屑一顧，甚至嗤之以鼻。
最過分的是，他竟然偷賣了一車煤，用這筆錢買了一部最新款的蘋果手機——說偷也不對，他誰也不瞞，他不管會計如何下賬，也不管我的感受，反正就是錢花了，你愛咋咋地。
我批評他，他不服，我直接給鄧哥打電話，鄧哥無奈地說：“讓會計記我賬上吧，你別跟他生氣，這孩子讓他媽慣壞了?！?/p>
鄧樂與鄧哥之間有種矛盾不可調(diào)和，這不是代溝的問題，而是從骨子里散發(fā)出來的怨氣，它隨著鄧哥再婚而逐漸淤積。閑著沒事的時候，我跟鄧樂說起他爸這些年的難處，說他在非洲吃的那些苦、遭的那些罪，想以此消除鄧樂心里的那股怨氣，但鄧樂一律不領(lǐng)情。
鄧樂說在自己備戰(zhàn)高考的關(guān)鍵時刻，父母離婚，沒把他的前途當回事。他把自己沒有考上大學的原因直接歸咎于他爸出軌——當年鄧哥的服裝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時，雇了一個叫小茹的姑娘幫忙賣貨，后來，他讓小茹跟著自己去廣州進貨，進貨賣貨的過程中，倆人就好上了。鄧哥的發(fā)妻是一個農(nóng)村代課教師，在家庭突然遭遇第三者插足時，她無法保持冷靜與矜持，戰(zhàn)場從家里蔓延到服裝市場，最后把倆人之間的感情干沒了。
鄧樂說他爸向來喜新厭舊，沒有一個能過長遠的，“這個姓白的癟癟嘴啥玩意，跟我媽有可比性嗎？”
鄧樂從來不跟后媽白嫂說話，背后一直叫她“癟癟嘴”。
鄧哥當年是協(xié)議離婚，凈身出戶。那時候還沒有私人金店，他膽大，就開始倒賣黃金首飾。這事瞞不住，因為原來跟著鄧哥屁股后邊賣內(nèi)衣的小兄弟們又開始在他手里批發(fā)黃金首飾，轉(zhuǎn)手也能分一杯羹。在站前服裝市場里，無論是已經(jīng)先富裕起來的還是仍然一窮二白的，都把滿手大金戒指的鄧哥當成財神爺。
水滿則溢，鄧哥出事非常詭異。就在他籌備跟小茹婚禮的過程中，他剛發(fā)回的一批首飾被公安查獲。警察在他倉庫里一堆賣不出去的舊服裝中翻出這批黃金首飾，如果沒有知情人舉報，不可能如此準確，一步到位。
可究竟是誰舉報了鄧哥，始終是個謎。鄧樂認定是小茹的前男友干的。小茹之前有對象，鄧哥還給那男的安排了一個服裝攤。和鄧哥勾搭上以后，小茹就在兩個男人之間搖擺不定。后來鄧哥靠倒賣黃金迅速暴富，小茹就干脆地蹬掉了男朋友，準備與鄧哥結(jié)婚。奪妻之仇不報枉為男人，如果真是小茹前男友舉報的，也說得過去。
鄧樂不但不記恨舉報人，反而覺得解氣，當時他拍手稱快，覺得自己老爸破產(chǎn)蹲監(jiān)獄是活該，是蒼天有眼，報應來得太及時了。
可時過境遷，鄧樂還是與鄧哥治氣，我們的買賣就很難做了。鄧樂隔三差五把煤賣掉，高興了就給他爸打個電話，不高興直接讓會計把賬做掉。這孩子禍禍他爸跟造冤家似的，眼睛都不眨一下，嚇得我一時半刻都不敢離開煤廠。
2008年7月，我母親突患腦梗塞，出院后需要人長期護理。我借這個理由宣布撤資，鄧哥堅持干到年底，結(jié)果不出所料，煤廠不但一分錢沒賺，還倒賠了幾十萬元。
3
2010年早春，鄧樂結(jié)婚了，婚禮舉辦地點定在本溪。鄧哥人際關(guān)系好，霍林河大多數(shù)的配貨站老板都不遠千里趕去參加。
婚禮當天，鄧哥前妻要求上臺，但白嫂堅決反對。她認為既然已經(jīng)離婚，前妻就不是鄧家的人了，她上臺和鄧哥坐在一起接受新人叩拜不成體統(tǒng)。況且，這宴席和場地的錢都是鄧哥出的，也有自己掙的一份，上臺露臉的事非自己莫屬。最后倆女人誰也不讓誰，干脆都沒有上臺，由鄧哥代表婆家人完成了所有儀式。
婚禮結(jié)束后，鄧哥的一位老朋友親自到我們下榻的賓館拜訪，說他代表鄧哥在本溪的好哥們兒請內(nèi)蒙古的朋友吃飯，希望大家賞光。鄧哥非常吃驚——這人叫邢彬，當年跟著鄧哥一起倒賣服裝，現(xiàn)在掙錢已經(jīng)不是他的主要樂趣了，他已經(jīng)躋身政界，據(jù)說還要去競選人大代表。
鄧哥不好拒絕，第二天，他把我們一干人等領(lǐng)到邢彬的大酒店。酒店的外部特征我忘了，內(nèi)部完全仿造西方教堂的建筑風格，覆鐘型穹頂鑲嵌著大塊兒彩色陶瓷壁畫。走廊、宴會廳，廁所都金碧輝煌。當時我是帶著照相機進去的，但我怕人家覺得我見識短，愣是一張照片也沒敢拍。迄今為止，這個酒店仍然是我這輩子看見過的最豪華的酒店。
邢彬讓廚師準備了最具北方特色的菜，有十幾道，又打電話從外邊要了一大盆小龍蝦和一只足有四五斤重的大龍蝦。他的開場白振聾發(fā)聵：“如果不是八項規(guī)定，我坐的這個位置，是市長的專用寶座！”
接著，邢彬向鄧哥匯報了自己這些年的發(fā)展歷程以及現(xiàn)在的成就。我們這才知道，像這樣規(guī)格的酒店，邢彬一共有4個。他對“大侄兒”結(jié)婚沒有通知自己發(fā)表不滿：“你這是瞧不起我！如果你事先告訴我，這酒宴的事我就包了?！?/p>
鄧哥說：“就怕你這樣做，所以不敢麻煩?！?/p>
看得出，鄧哥如坐針氈，臉色特別難看。
后來，邢彬就白嫂胡攪蠻纏不讓原配上臺的事發(fā)表了“論女子行為修養(yǎng)”。他建議白嫂多讀書，少說話，別動不動就吵吵巴火給鄧哥丟面子。白嫂臉色緋紅，她不管三七二十一，端起酒杯一揚手，把一杯82年的拉菲全潑在邢彬那白嫩肥碩的大腦袋上。
酒宴不歡而散，但鄧哥反而非常高興。隔天，他請所有霍林河的客人去大冰溝游玩，此時樹葉剛抽出嫩芽，背陰處還覆蓋著薄薄的殘冰，瀑布在遠方若隱若現(xiàn)。鄧哥坐在亂石灘歇氣，他拉住我坐下，氣呼呼地說：“你知道邢彬是干啥的嗎？他以前就是我的一個小跟班。我給他租的地兒，我?guī)е嫠庞薪裉?。他媳婦你知道是誰嗎——就是小茹！當年先跟我睡，后來又背叛了我！”
看見白嫂沒跟上來，鄧哥繼續(xù)說道：“我倒賣黃金的事，他媳婦門兒清，準是這娘們兒把消息透露給了邢彬，要不警察怎么搜查得那么準？媽的X的，你看他牛X哄哄那樣兒，還跟我裝犢子呢！”
說完，鄧哥沖著大冰溝陰森森的山谷狠狠地嚎了一嗓子：“媽了個X的，我們走著瞧！”
邢彬發(fā)跡以及他在酒桌上的表現(xiàn)深深地刺痛了鄧哥?；氐交袅趾樱⒓粗珠_辦新煤廠。
俗話說，合伙的生意難做，但為了闖出一條路，他豁出去了。這次他找了2個合作伙伴，1個礦上有人，1個兜里有錢。3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不但在建廠位置、進貨渠道和銷售價格這種大事上會產(chǎn)生分歧，甚至在吃什么飯店、住什么酒店、給領(lǐng)導送什么禮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上也會爭論不休。這買賣干了1年，最后宣布好離好散。
通過這次合作，鄧哥認識了寶日煤礦的主要負責人龐老大，并且把寶日煤礦優(yōu)質(zhì)褐煤賣到了本溪老家。他已經(jīng)打通了煤廠上下游各種關(guān)系，缺少的只是流動資金。他盤算過，只要有人贊助他300萬本金，他完全有可能在煤炭領(lǐng)域風風火火干出一番事業(yè)。
就在他一門心思做白日夢的時候，真就有人給他送來一只繡花枕頭——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邢彬。
八項規(guī)定頒布之后，邢彬的酒店生意一日不如一日，他見鄧哥頻繁往返于本溪與霍林河之間，成列車的煤炭源源不斷運進來，就以為這老小子又開拓出一條生財之路了。俗話說，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當邢彬得知鄧哥與合作伙伴分崩離析的時候，立即主動給鄧哥打電話，他說得很委婉，也很動聽：“我家小茹說了，鄧哥買賣剛有起色，如果資金周轉(zhuǎn)不開，咱一定要全力相助。畢竟當年是鄧哥領(lǐng)著咱做買賣咱才有今天，咱不能忘本?！?/p>
鄧哥對這話嗤之以鼻，不過猶豫了片刻，還是禮貌地回了一句：“這買賣可不是仨瓜倆棗就能干的，沒有三五百萬打不開點?！?/p>
“這樣，具體用多少錢你盤算一下。你放心，資金我出，怎么干聽你的，我不摻和。咱倆認識這么多年，我知道你的能力?！?/p>
鄧哥別無選擇，立即動身前往本溪，就投資細節(jié)與邢彬進行仔細磋商。邢彬非常有誠意，他很快就給鄧哥的煤廠注入1000萬元資金，他不參與煤廠管理，只派了個會計監(jiān)管煤廠的財務。
4
對于做生意，鄧哥具有敏銳的超乎尋常的感知能力。他往往能率先捕捉到別人沒有發(fā)現(xiàn)的商機，從而占據(jù)這個行業(yè)的統(tǒng)帥地位。
2013年春天，遮天蔽日的沙塵暴如約而至，市政府號召各大煤礦“還老百姓一個純凈的藍天”。環(huán)保局給涉煤企業(yè)下達的任務是：運煤站臺必須封閉管理，露天煤廠必須安裝擋風墻。
這筆投入非常巨大，市內(nèi)各大煤廠要么停產(chǎn)，要么只能在晚間偷偷生產(chǎn)。而鄧哥有資金支持，率先在自家煤廠四周豎起15米高、2000多米長的藍色鏤空鋼鐵擋風墻。雖然只這一項就花掉了一半的投資款，但這藍色的擋風墻也是一塊鋼鐵招牌，它在霍白一級公路北側(cè)的大草原里特別顯眼，從外地來買煤的客商遠遠地就被吸引過來。
那段時間，鄧哥的生意用“蒸蒸日上”來形容都不夠了，他是突飛猛進，日進斗金。
世界上有很多美好的事物都被錢給毀掉了。有了錢就要消費，只有瘋狂消費才能顯示地位與才干。
鄧哥發(fā)財后剛開始還比較低調(diào)，他只把座駕換成豐田陸地巡洋艦，平時不在辦公室也不回家——博雅大酒店有他一個高級套間，他每天在酒店吃飯、洗浴、唱歌、打麻將，一條龍服務。
但白嫂不同，貌似她嫁給鄧哥，就是為了等這一天的到來。她沒有什么文化，也不追求高雅的精神享受，唯一的愛好是用名牌包裝自己。她買鞋買包必入LV，衣服必須是香奈兒。她到煤廠視察，左手拿一部蘋果手機，胳肢窩還要夾一部蘋果筆記本電腦。
白嫂懷孕5個月的時候，出了一場車禍，新買的車子報廢，但是她大難不死。出院后，她第一時間買了一輛寶馬X5，自己是不敢開了，索性雇了一個年輕的專職司機。
她腆著大肚子，大搖大擺地從寶馬車后座下來，裝模作樣地在煤廠辦公室巡視一圈，然后煞有介事地打開筆記本電腦，再莫名其妙地問幾句外行的話，可把鄧樂氣炸肺了。他把手機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后開著皮卡車一溜煙走了。他先去買了一部最新款蘋果手機，然后給老爸打電話，說要是不給他買輛豐田霸道，他立即領(lǐng)著媳婦回本溪，“讓你的癟癟嘴給你看煤廠吧”。
此時的煤廠分分鐘都離不了鄧樂和他媳婦，沒辦法，鄧哥趕緊給兒子拿錢買車。白嫂也給鄧哥打電話，把鄧樂罵了一頓，她又到博雅酒店，當面數(shù)落鄧樂的不是?？吹诫p方的矛盾不可調(diào)和，鄧哥干脆在本溪的一個高檔小區(qū)給白嫂買了一棟樓房，讓她養(yǎng)胎去。
4個月后，白嫂生下一個女兒，請滿月酒的時候，我妻子雅琴親自到本溪祝賀。此時，白嫂家里做飯有保姆，照顧孩子有月嫂，出門有司機。一天白嫂領(lǐng)雅琴去逛街，在一個品牌服裝店，被幾個服務員圍住。白嫂1米55的個頭套進落地紗裙里，地板都不用擦了，但是服務員愣說好看，有氣質(zhì)，白嫂笑逐顏開，3種顏色的連衣裙全都打包帶走。她通往快樂的道路變得很短，短得只有一沓鈔票的距離。
白嫂跟雅琴說：“當年去北京把老鄧從看守所里弄出來，我花光了所有的積蓄。我就是覺得，他不是池中之物，早晚會發(fā)達，你看我押對寶了吧！只是咱這肚子不爭氣，生了這么一個賠錢貨，老鄧掙多少最后還不是都給他兒子留下了，我到最后什么也撈不著?，F(xiàn)在我是能要來多少就花多少，我給誰省呢？！”
仔細分析鄧哥的感情歷程，用“一蟹不如一蟹”來形容是非常恰當?shù)模航Y(jié)發(fā)妻子雖然出自農(nóng)村，畢竟當過民辦教師，眼鏡后邊釋放一種文縐縐的氣質(zhì)；小茹年輕漂亮，但見風使舵，有奶就是娘；白嫂長得最難看，既沒素質(zhì)也沒修養(yǎng)，胡鬧起來還不可理喻。
白嫂不懂經(jīng)營，對鄧哥的事業(yè)發(fā)展沒有任何幫助。鄧哥創(chuàng)業(yè)期間，她不聞不問，對生意漠不關(guān)心，時間長了，就喪失了對經(jīng)營的話語權(quán)。但是在家庭內(nèi)部的一畝三分地，她又很霸道。一般情況下，鄧哥早中晚必打3個電話，向她報告自己和誰吃飯、和誰打麻將、和誰唱歌。稍微有一點風吹草動，白嫂立即開口叫罵：“當時要不是我把你從看守所里弄出來，你能有今天？！”這句話雷霆萬鈞，把鄧哥的腦子震得嗡嗡響。如果稍微反駁，她立馬殺到現(xiàn)場撒潑打滾，讓鄧哥在朋友面前丟人現(xiàn)眼。
日子久了，鄧哥好像也不在乎了。一步錯，步步錯，他已經(jīng)沒有回頭路可走，他應付白嫂的辦法是：堤內(nèi)損失堤外補，只要有錢，大姑娘小媳婦隨便泡。
一次，我請朋友在博雅酒店樓下歌廳唱歌，在走廊里偶遇鄧哥，他便領(lǐng)著漂亮的女經(jīng)理進包房給大家敬酒。為了表現(xiàn)自己手段高，他當著我們的面狠狠親了美女經(jīng)理一口。這讓在坐的一個人火冒三丈——她是白嫂的表姐。鄧哥喝得醉醺醺，哪里看見大姨姐在場了？被罵了之后，他嚇得拽著美女經(jīng)理扭頭就跑。大姨姐也不是省油的燈，立即給表妹打電話，把自己的所見所聞一五一十都說了。白嫂馬上打電話罵鄧哥，內(nèi)容不堪入耳。鄧哥關(guān)機，第二天早晨她繼續(xù)罵，最后告訴他：“以后咱倆各找各的，誰也別管誰！”
那時鄧哥67歲，白嫂39歲，一句“誰也別管誰”道出了老夫少妻生活中最現(xiàn)實的一面。
鄧哥最初那間辦公室的南墻上有一幅十字繡，繡著“家和萬事興，人勤財源進”幾個大字。這幅繡是白嫂在西山平房苦等鄧哥那年一針一針繡成的?？扇缃竦泥嚫缲斣礉L滾，家庭內(nèi)部卻是四分五裂。每個人想的不是如何發(fā)展事業(yè)，而是怎樣才能把鄧哥兜里的錢弄到自己手里。
5
2015年冬天的大雪是所有霍林河人的噩夢，白音華至霍林河公路上的積雪比樓房還高，許多運煤卡車被埋在雪堆里。寶日煤礦的原煤運不出來，鄧哥的煤廠按下暫停鍵。
此時，海信煤炭運銷公司用鐵路運回幾列車原煤，我便利用站臺上一個破舊的鐵篩子每天篩幾車煤。鄧哥看在眼里，計上心頭。他沒有跟我打招呼，直接找到海信運銷公司的主管領(lǐng)導——也就是寶日煤礦負責人龐老大，要求在站臺安置電動篩，建辦公室，準備大干一把。龐老大欣然應允。
過了年，春雪消融，大地回暖，鄧哥在站臺大興土木，先建起一排彩鋼房，包括：磅房、廚房、餐廳、職工宿舍、辦公室和鍋爐房。又在大門口安裝一臺120噸電子磅，站臺內(nèi)部遠離鐵路線的地方安裝一臺嶄新的電動篩選機。有朋友告訴我，鄧哥在海信站臺總投入超過120萬。
鄧哥和我是好哥們，他在站臺建地磅、安裝電動篩我并不反對，因為無論如何，他賣給我的煤還是比別人便宜幾塊錢的。但是這件事讓海信站臺的趙經(jīng)理特別反感——很明顯，作為龐老大的“寵臣”，鄧哥的手伸得太長了。他在站臺的所作所為嚴重侵犯了趙經(jīng)理的利益，而且如果任由鄧哥在站臺發(fā)展，趙的經(jīng)理位子也將岌岌可危。
做酒不甜做醋酸，趙經(jīng)理不能與龐老大作對，就把鐵路站臺被改造成選煤廠的事偷偷上報給沈陽鐵路局。鐵路局來人檢查后立即下文，責令海信公司恢復站臺原貌。趙經(jīng)理把鐵路局的罰款通知和責令改正的文件交給龐老大，龐老大這才清醒——原來鐵路站臺是不能隨便建設固定建筑物的，更不能大張旗鼓地銷煤炭。
就像當初允許鄧哥建設站臺時一樣，龐老大隨便打個電話，鄧哥投資在站臺上的100多萬就打了水漂。
讓鄧哥沒想到的是，這僅僅是個開始——因為他插手站臺，趙經(jīng)理和龐總之間的關(guān)系變得非常微妙，不久之后，趙經(jīng)理突然提出辭職，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
第二年，自治區(qū)政府開始調(diào)查、清理煤炭領(lǐng)域貪污受賄等違法亂紀行為。龐老大并不是寶日煤礦法人，當年，煤礦剝離土石方缺少資金，是他和弟弟投入大量機械設備并與煤礦簽訂了為期10年的煤炭開采與銷售合同?，F(xiàn)在合同剛好到期，迫于形勢壓力，龐老大沒有和寶日煤礦續(xù)簽合同，而是變賣了所有的機械設備，帶著巨款和成就感回老家享受榮華富貴去了。
龐老大從霍林河全身而退，鄧哥在寶日煤礦再也不能像原來那般隨心所欲了。不但買煤不能賒欠，還需要預付部分定金，價格上與其他客戶一視同仁。
2017年，反腐聲勢越來越大，自治區(qū)政府放出的口號是“倒查25年”。邢彬雖然遠在本溪，但也嗅到一股危險的氣息。他知道鄧哥出手大方，接觸領(lǐng)導的主要方式就是用錢砸，如果某個領(lǐng)導因此被雙規(guī)，勢必牽扯到煤廠。邢彬明白，鄧哥投在基礎(chǔ)建設上的錢，自己永遠也拿不回來了，另外他對鄧哥一家人窮奢極欲的消費習慣早就心存不滿——按說，那些錢都是他倆的。
在沒撕破臉皮之前，邢彬讓鄧哥給他認識的一位大客戶連續(xù)發(fā)了5車皮煤炭。匯款的時候，邢彬安排在煤廠的財務會計給對方提供了一個新賬號。這樣，邢彬的投資款悄無聲息地返回了自己的手中。
狡猾的邢彬從這場游戲里及時退出，讓鄧哥猝不及防。鄧哥給他打電話，質(zhì)問他為何要釜底抽薪，邢彬解釋說：“現(xiàn)在煤廠已經(jīng)做大，沒有我的資金，你也能正常運轉(zhuǎn)，我就不跟你搶這碗飯了。咱倆合作兩年，賬面上沒有盈利，但是煤廠擋風墻、你和嫂子新買的汽車和樓房也是咱掙的。我說這話不是跟你翻小腸，咱家一年的開銷就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這是一個無底洞，以后你自己注意一下?！?/p>
最后，邢彬還說：“另外，希望你不計前嫌，把舉報的事忘掉。當初的確是我給公安局打的電話，但是都是你逼的。是你霸占了我的媳婦，如果你不進去，她根本就不可能嫁給我。后來你去非洲避難，回來后又娶了那么一個沒素質(zhì)的媳婦，我心里別提多難受了。這成了我心里的一個梗，也是我為啥要給你投資的主要原因，現(xiàn)在咱們兩清了。以后回來喝酒找我，做生意的事，就此為止?！?/p>
雞飛回去了，但蛋還在。煤廠基礎(chǔ)建設非常完善，只要有新的資金注入，便可以繼續(xù)運轉(zhuǎn)。
那天，很久不登門的鄧哥再次找到我，先是請我內(nèi)弟給他管理篩選機，又問我手里有多少現(xiàn)金，希望能再幫他一把，如果沒有，跟朋友借點也行，他出三分利。
我認識鄧哥20多年，他一次又一次在我這尋求支援，好像對于他而言，我的存在價值就是在關(guān)鍵時刻幫他解決燃眉之急。內(nèi)弟在我自己的煤廠工作，不能分身，我只答應請一個老家表哥來給他看篩子。借錢的事就免了，我所有的現(xiàn)金都投入了自己家煤廠，即便在朋友那兒能借到錢，我也不想幫他借——鄧哥一家人的所作所為，我覺得也不值得我去為他冒險了。
后來，鄧哥開始與銀行信貸部門經(jīng)理頻繁接觸，謀求貸款支持。可是煤廠土地屬于租賃性質(zhì)，不具備抵押資格。用機器設備和鏟車抵押，銀行死活不同意，再說也貸不出幾個錢。
一天晚上，鄧哥喝完酒，迷迷糊糊開車出去辦事，經(jīng)過霍林河轉(zhuǎn)盤街，他沒有轉(zhuǎn)彎，直接從花池上飛起來，一頭扎進環(huán)島中間的八角涼亭里。這次車禍，差點要了他的命。
6
這年春節(jié)剛過，我從老家回來，第一時間去酒店看望鄧哥——表哥讓我?guī)退麊枂枺嚫缫恢蓖锨匪?個月工資，共24000元，到底啥時候給？
此時離發(fā)生車禍已經(jīng)過去4個月了，鄧哥腿上的石膏剛剛拆掉，盆骨、脛骨、腓骨還被鋼板和螺絲釘固定著。他弓著腰，在煤廠新雇的會計趙亮的攙扶下，一步一步往前挪。每挪一步，我都能感受到鋼釘摩擦骨骼引起的針扎一樣的痛。
鄧哥抬起頭，示意我坐下。我坐在沙發(fā)上，看見這個年近古稀、滿頭白發(fā)的老人在我面前亦步亦趨學習走步，心里五味雜陳，眼角不由得潮濕起來。
“人不服老不行??！這次受傷，我感覺身體恢復特別慢。想一想，今年已經(jīng)69歲，這輩子馬上就要過去了，卻啥也沒干成，慚愧??！老話說，命里三升求不來五斗，我就這個命能掙錢，卻守不住財?！?/p>
把責任推給命運，這不是鄧哥的性格。我知道，如果時間可逆，如果身體完好如初，他完全可以與命運再搏斗一次。我實在無法張口向他討錢，直到離開都沒好意思張口。
趙亮家住本溪，是鄧哥的近親。他送我出去，在電梯間，我問他：“你嬸怎么沒來照顧你叔？”
“你不知道？我嬸年前把本溪的房子和車庫都賣了，她和司機開著寶馬車回齊齊哈爾了……”
“怎么會這樣！他倆離婚了？”
“沒有，人家也沒說離婚，但是每個月得給她打過去5萬塊錢，不打錢就離婚！”
“鄧哥的意思呢？以他的脾氣，病好了肯定和她離?！?/p>
“不能離。鄧叔問律師了，煤廠是共同財產(chǎn)，如果離婚得分給她一半，這樣更糟糕，我叔就往后拖呢。”
“鄧樂看廠子呢？”
“早回本溪了，這孩子更是一個白眼狼?！?/p>
出了電梯，我發(fā)現(xiàn)博雅酒店的大廳經(jīng)理已經(jīng)換了，餐廳門口站了一排服務員，有位美女看見趙亮，就上前詢問鄧總晚上吃啥。
趙亮想了想，說：“一份地三鮮，一份排骨燉山藥，我叔這幾天胃不太好?！?/p>
“排骨燉山藥？你叔不吃豬肉的?！蔽一炭值貑?。
趙亮說：“這幾天開始吃了?！?/p>
后記
2020年突發(fā)新冠疫情，各行各業(yè)均受到不同程度影響，鄧哥煤廠全體員工放假。
3年過去，彩鋼房幾乎被風沙掩埋，篩選機被紅色的鐵銹吞噬了，平坦空曠的停車場草木葳蕤，成群的牛羊在里邊悠閑散步。藍色的擋風墻被風吹得七扭八歪，掉在草原上的，都被羊倌綁在摩托車上，拖回家賣錢了。
鄧哥從人們的視線里消失了，我表哥年前年后給他打過幾個電話討要工資，他一個也沒接。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金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