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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歲的陸經緯從小就有恐高癥,不敢坐商場里的觀光電梯,站在高處不敢往下望。這樣的他,在2018年12月13日中午,從同濟大學醫學院輔樓509室跳了下去。“沒有絲毫猶豫,”陸經緯的舅舅孫某告訴果殼。他在派出所看了當時實驗室的監控錄像。作為同濟
24歲的陸經緯從小就有恐高癥,不敢坐商場里的觀光電梯,站在高處不敢往下望。這樣的他,在2018年12月13日中午,從同濟大學醫學院輔樓509室跳了下去。
“沒有絲毫猶豫,”陸經緯的舅舅孫某告訴果殼。他在派出所看了當時實驗室的監控錄像。
作為同濟大學醫學院2016級腫瘤學專業碩士生,陸經緯跳樓前在與他的導師同濟大學醫學院教授陸琰君聊天。根據實驗室電腦上的記錄,陸經緯12點58分在微信的對框里敲下最后一行字“我去跳樓了,學院章小清教授會找你談的。”然后,起身,從辦公室里走出來,徑直走到窗戶前,打開窗戶,坐在窗臺上。監控錄像里,12點59分,他一躍而下。
陸經緯的家人認為,這不是一次有計劃的行為。
陸經緯出意外時,他中午點的外賣還沒有送到。去世后的第二天,陸經緯在網上購買的游戲手柄才送到家里。這個手柄和他喜愛的游戲機,如今在他的遺像旁陪著他。
陸經緯:本科就在頂級期刊發文
1994年7月22日出生的陸經緯,學習成績一直不錯。高中時期曾和他坐過前后桌的同學告訴果殼,陸經緯有些內向,人很隨和。問他題目,他都講得非常耐心,一定幫同學弄到明白為止。
陸經緯平時喜歡看動漫,玩游戲,還喜歡自己動手組裝模型。家里的書桌旁,擺了一柜子他組裝的高達模型。上大學后,陸經緯開始注重身體鍛煉,家里有一臺動感單車,一個拳擊不倒翁沙袋。沙袋的使用頻率不低,已經被打得有些斑駁。
可自從他到了同濟大學陸琰君的實驗室后,沙袋就閑置了。
陸經緯與陸琰君相識于三年半前。看到陸琰君發布的PPT招生函后,2015年5月5日,當時還在華東理工大學生物科學專業讀大三的陸經緯,給陸琰君發了郵件,表示愿意在陸琰君那里做研究,并寫道“如果可以,我愿意在您那邊直接升博。”
當月,陸經緯與陸琰君在上海長寧區的一家星巴克見了一面。兩人聊得不錯,2015年7月,陸經緯進入陸琰君的實驗室,開始做大四的畢業設計。
由于當時陸經緯還不是同濟大學的學生,沒有宿舍可住,陸琰君就讓陸經緯住在實驗室里。先是窩在實驗室的沙發上,之后陸琰君讓陸經緯在網上買一張折疊的行軍床。晚上打開,白天折疊起來,這樣就不會被學校發現。對身高192厘米、體重100公斤左右的陸經緯來說,無論是沙發還是行車床,都不算舒適。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一年多。辛苦的回報是陸經緯在頂級期刊《臨床研究雜志》(The Journal of Clinical Investigation)上以第一作者發表了文章。《臨床研究雜志》 是“醫學:研究與實驗”領域的頂級期刊,期刊2017年影響因子為13.25。雖然不同學科論文引用的頻次不能統一比較,各自高水平期刊的影響因子數值范圍也各不相同,然而各個影響因子高達10以上的期刊再任何領域都是鳳毛麟角,JCR(Journal Citation Reports)統計,所有學科的期刊加起來,只有1.7%的影響因子在10以上。醫學專業人士告訴果殼,陸經緯發表文章的研究內容,對于炎性肌纖維肉瘤的診斷與治療有很好的參考價值。
之后的三年,直到去世,陸經緯都沒有再發過論文。陸經緯的家人認為,之所以沒有發表論文,是因為陸琰君總讓陸經緯給她干“私活”。陸經緯家人的公開信提到,孩子“幾乎每年365天,沒有節假日,并無休止、無償地為導師陸琰君工作。”
陸經緯父親告訴果殼,陸琰君長期旅居芬蘭,通過微信、QQ、Skype等遙控壓榨陸經緯,“(孩子)經常在實驗室待到很晚,回家來也很匆忙,吃完飯就走,到房間也是在翻譯資料、看文獻,很少跟我們交流。”
陸經緯的家人控訴,陸琰君不允許陸經緯去上課,導致陸經緯以0.2分之差錯失了碩士直博的資格;又因為忙于做實驗、無暇他顧,陸經緯沒有交上博士考試的報名費,錯失了考博的機會;陸經緯希望以碩士的資格畢業,陸琰君卻強行要求陸經緯必須完成手頭的兩篇文章,不然不會讓陸經緯畢業。陸經緯不但天天泡在實驗室,還要兼顧定藥品、拿細菌、整發票等等雜務。
陸經緯與朋友的聊天記錄,聊天中提到的“試著發Nature”在科研領域相當于“希望實驗結果在更有權威的期刊上發表” | 陸經緯家長提供,果殼拍攝
陸琰君:因沒有申請到經費,所以無博士生名額
根據同濟大學的回應,陸琰君由于今年沒有申請到科研經費,所以沒有博士生的招生資格。
但是,陸經緯仍然有機會繼續攻讀博士。根據同濟大學應急處置工作組出具的《關于醫學院陸經緯事件的情況說明》,2018年4月陸經緯申請碩博連讀的時候,陸琰君已經聯系好了另一位戴亞蕾教授。陸經緯當時申請的是戴亞蕾教授的博士生。
陸經緯沒有碩博連讀成功,根據同濟大學給出的資料:是因為研究生成績不達標。陸經緯的碩士學位課平均成績是79.8分,而碩博連讀的要求成績是80分。這0.2分的差距,導致陸經緯喪失了跟著戴亞蕾碩博連讀的資格。
此時本來還有轉圜的機會。從2018年起,同濟大學醫學院改變了考博的方式,變成了申請考核制。這也是現在許多高校都采用的考博方式。只要有老師愿意接收,申請者在通過英語考試后,就很有可能獲得攻讀博士學位的資格。
經過醫學院副院長的推薦,陸琰君幫陸經緯聯系了丁玉強教授。丁玉強教授愿意讓陸經緯掛在其名下,并填寫了《同濟大學報考攻讀博士學位研究生專家推薦書》。陸琰君也于2018年12月5日填寫了專家推薦書。也就是說,只要在2019年3月10日,陸經緯考過了英語,他就很有可能繼續留在同濟大學、作為陸琰君和丁玉強聯合培養的學生,攻讀博士。
然而,陸經緯沒有撐到考博的那一天。
據陸經緯的母親透露,在最后一次與陸琰君的聊天中,陸琰君確實提到了不完成兩篇文章,不允許陸經緯畢業。
在同濟大學出具的《關于醫學院陸經緯事件的情況說明》中,陸經緯沒達到申請醫學碩士的要求:申請醫學碩士要求兩篇論文,陸經緯還差一篇論文。而校方調查發現,他的第二篇SCI論文在事發前一天,也就是2018年12月12日,被退稿。按目前的情況看,無論陸琰君是否允許陸經緯碩士畢業,陸經緯都還不具備畢業的資格。至于和陸琰君聊天中提到的兩篇論文是否包括這篇被拒絕論文,還不得而知。
學生眼中的陸琰君
陸琰君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導師,我們通過一些采訪來嘗試還原。
果殼聯系上一位曾經在陸琰君實驗室學習的同學馬某,她表示網上關于陸琰君的說法,“過于夸張”。
大四一年,馬某曾在陸琰君的實驗室做畢業設計。各種實驗都是陸經緯手把手教她做的。陸經緯教得“很仔細也很認真”,有時候馬某身體不舒服,陸經緯還會貼心地替班、幫她做實驗。馬某曾經想在畢業之前留在實驗室幫忙教新的學生,算是回報陸經緯對她的幫助。
對于導師,馬某認為,陸琰君人比較純粹、情商不高,醉心于學術,“陸老師心里只有她的研究了。其他的行政啊、學院的評級啊,什么的都不上心。”這使得陸琰君實驗室的經費一直很緊張,陸琰君還曾因為實驗室狀況不夠好而對學生感到內疚。
馬某說,別的組開組會都是同學做PPT、講研究成果。陸琰君組是陸琰君自己會做PPT,把最近的研究成果和看到的有價值的論文給她和陸經緯講一講。
對于陸琰君不讓陸經緯去上課的說法,馬某說,“老師從來沒有理直氣壯地不許他去上課。”據馬某介紹,實驗都是按照陸經緯的課表排的,有時候陸經緯會選擇翹掉不重要的課來做實驗,有時候陸琰君確實會臨時把陸經緯或者她叫到實驗室。每到這個時候,老師都會好好道歉。
但陸經緯不這么認為。 “陸經緯總是覺得老師說的話不是這個話的本來意思,”馬某告訴果殼。比如,陸琰君都會說“你可以做這個這個嗎?實在不好意思。”馬某大部分時間都能理解,但陸經緯會覺得陸琰君并沒有不好意思。再比如,陸琰君說,“這個東西不急的,你下周再弄”,馬某會認為她能自己安排一下時間,陸經緯就會覺得老師雖然這么說,其實急得很。
導師與學生之間,權力和地位是極其不對等的。被要求做這做那的陸經緯,可能根本不認為自己有選擇和拒絕的自由。
陸經緯曾和朋友抱怨,他覺得陸琰君就是一個演員。
2016年12月14日,和陸琰君實驗室合作的醫院晚上五點多才通知說,當晚有手術,需要人去醫院取標本。馬某當晚有課,陸琰君問陸經緯能不能去醫院取標本。陸經緯因為陸琰君臨時的安排而不得不加班。下面是陸琰君與馬某當晚的對話:
之后,再碰上類似的事情,陸琰君都會囑咐馬某,不要告訴陸經緯,怕他再加班做實驗。
陸經緯的家人曾抱怨陸經緯因為實驗負擔重,春節也不能不好好休息。根據陸經緯與朋友的聊天記錄,2017年春節前的一周,他還在實驗室做實驗,陸經緯稱,“可能還要四五天”。
而馬某回憶說,因為馬某提前訂了春節回家的票,陸琰君讓她提前幾天回來替陸經緯,讓陸經緯多休息幾天。
馬某認為,陸經緯是完美主義者,有些鉆牛角尖,偶爾會顯得很焦慮。陸經緯的不滿積蓄到一定程度,會大聲對陸琰君發泄情緒,到了后來,陸琰君甚至私下表示“有些怕陸經緯”。
根據現有的聊天記錄,陸經緯與陸琰君,幾乎從陸經緯讀研起,合作就不愉快。中間陸經緯提出要換導師,陸琰君告訴馬某,她會同意。陸經緯的父親也提到,陸經緯曾詢問過大學時代的朋友,打算換到上海交通大學接著攻讀學位。至于陸經緯為什么后來沒有換導師、接著在陸琰君的實驗室學習,目前還不得而知。
從現有的資料看,陸經緯和陸琰君,都有些脆弱、有些敏感。馬某和陸經緯的朋友,都曾用“玻璃心”來形容兩個人。同時,兩人又都曾試圖改善這段師生關系。在陸琰君與馬某的聊天記錄中、在陸經緯與朋友的聊天記錄中,兩個人都曾因與交流溝通不暢而苦惱。
馬某說:“陸老師真的還挺好的,陸經緯也是特別特別好的人。每個人其實都沒有故意或者惡意做錯什么,只是最后造成了這樣的結果。”
艱苦科研路
陸經緯的悲劇,從側面反映出科研工作的艱難。
科研從來都是一條辛苦的路。陸經緯的家人會認為加班守在實驗室、不能按時吃飯是導師一手造成的。事實上,這是科研人員的日常。
一位生物學碩士告訴果殼:“實驗做起來,你就得守在旁邊。不可能把實驗扔到一邊,自己去食堂吃飯。”不光在國內,在國外也是如此。做實驗的時候頂多能扒拉幾口沙拉。
曾經從事微生物基因編輯研究的博士Seven描述了自己在實驗室的典型的一天:
如此日復一日。
對于“實驗操作間隙還能處理數據和看文獻”,化學博士Vivian表示“羨慕”。因為,在有機合成實驗中經常需要的“過柱子”,是一項經常需要操作的、耗時耗力、卻容不得一絲分神的的工作。
“過柱子”簡單來說,就是把有機合成生成的混合在一起的各種產物、根據各自分子的特性利用洗脫劑提純分離出來的過程。“有機合成反應時間本來就要耗費十幾個小時,產率還特別低,‘過柱子’更是漫漫長路。”
由于不同分子的洗出速率不同,每個時間段接出來的物質不同,需要實驗人員長時間一直盯在一旁,不停地加洗脫劑,幾乎不能停下來,也無法并行處理其他工作。
曾經有一次,Vivian剛填好了試驗用的柱子、夯實了洗脫劑、過了洗脫液之后,掐著表飛速去了趟洗手間,不足兩分鐘的時間,回來一看,“洗脫液過了,上面的柱子又空了”,這根柱子不能用了,必須重頭開始做。而Vivian卻感到慶幸,“幸虧還沒開始分離的過程!”否則的話,之前十幾個小時的合成反應也得重新來過了。
一天的高強度工作帶來了無盡的疲憊,卻未必能帶來一個踏實的睡眠:幾乎果殼接觸過的每一個博士都表示,自己有一段“做夢都全是做實驗”的時光。
放棄節假日、加班加點做實驗,卻并不能保證得到理想的結果。由于實驗得到的數據規律“完全無法被解釋”,Vivian“整個人都處在恍惚、死磕牛角尖的狀態,說話走路都感到費力和絕望,但是還在拼命強迫自己工作”。直到導師和實驗室其它同伴都看不下去了,導師給Vivian重新安排了課題,她才從那種糟糕的狀態中緩解了出來。而裝著之前實驗資料的那塊硬盤,她“至今都不敢再打開”。
Seven形容自己在科研經歷中最無助的時刻“就像一個孤獨的面壁者”,跟這種心態上的恐懼相比,做實驗的辛苦甚至不值一提。
Vivian和Seven都表示,身邊的研究生們都在不同階段經歷過抑郁狀態。在如此高壓的情況下,一句錯話都可能是致命的。
即便做出了理想的結果、發表了論文,之后的科研之路也并非一帆風順。從學生變成老師,除了要繼續持之以恒地泡在實驗室,申請項目基金的壓力同樣不小。
一項調查顯示,有46.15%的青年科研人員認為,科研工作最大的壓力來源于科研項目和基金競爭,也就是所謂的“跑經費”“爭項目”。不少青年科研人員正因為項目爭取難、壓力大才自嘲為“青稞”。
同時,只有22.14%的青年科學家認為“自己科研經費充足,可以開展費用較高的實驗”,而有20.64%的受訪者認為“科研經費的缺乏已經嚴重影響其開展創新實驗”。
實驗藥物得花錢、細菌得花錢、儀器也得花錢。不善于經營的老師,比如像陸琰君,只能讓學生去蹭別的大實驗室的儀器。根據公開的資料顯示,陸琰君2000年在上海張江賽達生物制藥公司研發中心擔任主任,2007年進入同濟大學醫學院生物化學和分子生物學教研室。目前能查到陸琰君申請到的基金只有一項,2010年1月到2011年12月的同濟大學醫學院楊帆計劃基金。
中國科協曾發起一項針對科技工作者心理狀況的調查,結果顯示:近三成科技工作者存在抑郁傾向,4.2%有較高的抑郁風險。心理專家表示,科技工作者這個群體有自己的特點,往往更加堅持、追求細節、追求完美,有時甚至是偏執。如果沒有好的自我調節,就容易產生心理問題。
據馬某介紹,陸琰君之所以搬到芬蘭,正是因為患有抑郁癥,需要療養。
在現行的高校科研制度下,每位科研人員只有不停地向前奔跑,才能不被踢出局。而這場曠日持久的賽跑,無論對參賽者的身體還是心靈,都是極大的考驗。或者說,摧殘。光有對科研的一腔熱愛是遠遠不夠的。
但導師和學生所處的位置和境地終究是不對等的,“沒有經費”“發不出文章”“實驗反復失敗”對于導師來說可能影響的是一段時間內的仕途與成果,但這“一段時間”對于碩士生、博士生來說,可能是青春中最重要的一段時光。
同樣,作為弱勢一方的學生,在遇到困難時經常會找不到有效的反饋、疏導途徑。陸經緯承擔的東西超出了他應該承擔的范疇,也超出了他作為碩士生的能力。
畢竟,同為科研人員,“導師”最重要的任務還是在“導”這個字上。
事件后續進展
目前,同濟大學醫學院院長和實驗室的一位教授已經赴芬蘭勸陸琰君回國。而陸經緯的家人已經與同濟大學進行了五輪面談。陸經緯在聊天中提到的章小清教授說,自己此前從沒有和陸經緯有過任何接觸,甚至不知道陸經緯長什么樣子。陸經緯之所以提到他,可能是與他曾擔任過同濟大學醫學院副院長、負責學生工作有關。
同濟大學方面表示,目前掌握的證據和資料有限,希望能找到更多事實證據,與家屬共同做好善后工作。
對所有卷入的人來說,這都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悲劇。
參考鏈接:
http://www.bjnews.com.cn/edu/2019/01/08/537354.html
作者: 雪竹、樟腦玩
編輯:M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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