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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不好,不代表思維不正常。”文|石燦桃李編|石燦一位視障人士告訴我們,當她雙眼失明時,眼前最先消失的顏色是黑色,然后是紅色、綠色、藍色和紫色,最后它們都變為幾乎發白的粉色。漸漸地,精神世界無所依靠,孤獨感如螞蟻一般侵蝕軀殼。物理世界的色
“眼睛不好,不代表思維不正常。”
文 | 石燦 桃李
編 | 石燦
一位視障人士告訴我們,當她雙眼失明時,眼前最先消失的顏色是黑色,然后是紅色、綠色、藍色和紫色,最后它們都變為幾乎發白的粉色。漸漸地,精神世界無所依靠,孤獨感如螞蟻一般侵蝕軀殼。
物理世界的色彩消失了,內心世界的彩色也會隨之消失嗎?人生半途失明的人,有的接受不了這種命運,選擇為自己畫上終止符;也有繼續尋找希望的人,以此換來重生;還有的人天生全盲,在他們眼中,自己只是和明眼人“不一樣”。
文章故事的主人翁不止一人,他們來自黑龍江、河南、山西等全國各地,最后相聚在北京市大興區的一棟辦公樓里。盲人,或者視障人士,都可以用來稱呼他們。在數字信息時代,人們對他們了解甚少,明明是同一個世界的人類命運,卻被信息鴻溝折疊成片。
我們提出一個問題:在一家幾乎沒有無障礙設施的公司里,視障人群和明眼人如何做到共同工作和生活?文章給出的答案不像一個商業獲利行為,而是一次社會文明試驗。
看不見,也能做新媒體運營
周彤穿著一件清爽的米粉色小西服,捆著丸子頭,眉毛深黑且呈柳葉狀,此時呈坐姿,面前有一張辦公桌、一臺電腦、一個鍵盤和一個蘋果手機,頭上戴著一副耳機。電腦顯示屏的頁面是Word文檔,她嫻熟地點開電腦圖片庫,把三張圖片插入到文檔里。這些圖片是設計師同事提前做好的,每張圖都有文字命名標記。手指在鍵盤上快速滴滴答答敲擊,不一會兒,圖文就在Word文檔上調整完畢。接下來,周彤要把Word文檔上傳到微信公眾號后臺。
周彤在電腦瀏覽器頁面上打開微信公眾號后臺登錄界面,需要掃碼登錄。周彤拿出手機,用右手拿著手機,左手負責幫助右手定位在筆記本中間的位置,手機后置鏡頭對準電腦方向瞬間掃描二維碼,右手指在手機屏幕上輕輕地靈活點擊,一串經過高倍速處理后顯得有些刺耳的“滴滴嘟嘟”聲閃爍出現后,她又把手機拿到耳朵旁邊,輕輕點擊,“登陸成功,可以直接上傳已經排好版的Word。”
這是周彤每天工作中幾乎都會出現的畫面,她是一位先天失明的盲人員工,手機和電腦都安裝了讀屏軟件,通過聲音指令和對辦公室工位環境的經驗完成內容排版和上傳的工作。周彤在微信公眾號后臺新建“圖文消息”,鼠標點擊右上角的“文檔導入”按鈕,讀屏軟件把鼠標停留處的文字快速閱讀并傳遞到耳機里。她以相同的方式進入電腦本地文件夾,選擇排版好的Word文檔,上傳到微信公眾號后臺編輯框,寫一個摘要,選擇一個封面圖,申請原創,選擇文章類別,設置定時推送時間。
手機再次出現在周彤的耳朵旁,手指在手機屏幕上靈活地“點點點”,用手機掃描微信公眾號后臺的二維碼確認定時群發,“搞定了。”2021年9月21日19點30分,這篇文章自動出現在一個名為“心智互動”的公眾號訂閱框里。文章介紹,幾名失明人士在金盲杖視障自主生活培訓品牌創始人楊青風的帶領下,來到北京心智互動科技有限公司參觀交流。
心智互動為視障人群打造了《聽游江湖》《榮耀戰場》等多款手機音頻游戲,運營著為視障人群打造的線上社交App《愛說笑社群》,還開發了幫助盲人與視障用戶使用手機的輔助工具“心智無障礙助手”。作為一家企業,心智互動的特殊性不僅體現在為視障人群做產品,還在于聘用了多名視障員工,他們分別在產品開發、產品設計、主播運營、市場拓展、新媒體運營等崗位上工作。
工作狀態中的周彤,圖片來自受訪者
周彤在公司擔任新媒體運營工作,她獨立而自信,每天和導盲犬小杰一起搭乘地鐵、轉乘公交車上下班,日常出行幾乎不借力于外界。業余時間,她的自媒體賬號做得也挺成功,興趣愛好豐富,讀小說,搗鼓智能家居,電子產品等等。
前來心智互動參訪的視障人士中,有不少是人生中途失明,身體和心理都遭受巨大變故,他們需要重新建立自我對世界的認知,特別是在互聯網環境中,要以一種全新的方式認識、理解、接納、建立和開始新的人生。心智互動的多名視障員工在獨立生活、多元就業方面有著相對豐富的經驗,不少公益組織和NGO機構都會前來與之合作,邀請周彤在內的員工進行分享,鼓勵處于重建世界觀期間的視障人士開始新生活。
心智互動是一家很年輕的公司,于2017年成立,目前在辦公室里線下辦公的有30多人。但距離北京市區較遠,公司坐落在北京市大興區國家新媒體產業基地的一棟樓里。早春時節,辦公樓下的花壇光禿禿的,附近沒有學校,也沒有醫院,住宅區以年輕化的出租公寓為主。
一個工作日的上午九點二十分,一樓大廳大門沒關,每隔一兩分鐘就有兩三個年輕人用門禁卡進入辦公區。在這里工作不到半個月的一位保安人員站在碩大的北京健康寶二維碼前,一邊嘟囔這份工作不盡人意,一邊目光犀利的緊盯門口。
“還有一個。”他忽然說到。
一個背雙肩包、手持盲杖的視障人士獨自走進大廳,保安原地不動,看著對方刷開門禁,走向電梯。一切順利,不需要保安介入。他又開口說話了:“這家公司一共好多個盲人,除了這個,還有一個沒到。”
心智互動在五樓辦公,公司招牌是橙色的,一進門就能到看到。辦公區過道寬敞,一排排辦公桌間留出的空隙足夠大,每個工位上都擺著滿當當的個人物品,卻絲毫不感覺擁擠。周彤是保安口中“好多個盲人”中的一員,此刻,她正在低頭從自己的包中拿出“吃飯的家伙”,準備開啟一天的工作。
“眼睛不好,不代表思維不正常”
白馬與周彤是同事。他身材高大,1988年生,頭上捆著一小戳頭發,聲音洪亮且富有厚重感,擁有一條壯碩黝黑的導盲犬,名叫雅尼。2017年,白馬還在一家盲人按摩店擔任按摩師。他得到消息說,一款專門針對視障人群的3D音頻手機游戲正在招募一些有游戲經驗的視障玩家進行內測,一共有20個名額。白馬視力不好,“我女朋友是明眼人,我就纏著她,讓她陪我到心智互動參加測試。”
在心智互動辦公區,白馬從手機中把游戲打開,游戲主頁沒有精彩的畫面,只有一成不變的黑色背景和極具臨場感的音效。這就是心智互動成立后的第一個產品,在業內首次將觸摸瀏覽內置于游戲,整套游戲操控系統都適用于視障群體的視角。玩家在《聽游江湖》中游玩時,需要通過滑動屏幕等種種手勢進行操作。白馬的游玩評價是:“通過聲音來識別游戲動作挺震撼的,無死角的一種音效。”
白馬參與測試結束回到家后,對《聽游江湖》愛不釋手,逐漸在游戲里搭建起一個公會,他擔任負責人,帶著一幫普通玩家一起玩游戲,“一個人玩和一群人在一起玩,感覺和體驗是不一樣的。”
白馬從小就愛玩。他尤其喜歡黑龍江的冬天,白天抽冰猴、打呲溜滑,晚上回到家,抱著小收音機專聽單田芳的評書,想象未來有一天能通過語言表演的方式讓大家伙兒都認識自己。三歲時,白馬視力開始下降,但沒有在意。五六歲時,白馬與小伙伴在東北大雪天的地里奔跑玩耍,由于兩只眼睛的視力不一樣,走不了直線,其他小伙伴在前面奔跑,白馬在身后跟,沒走幾步就摔倒了,送到醫院后確診為青光眼。
青光眼是一系列原因導致神經受損,引起視力喪失的眼疾。青光眼又被人稱為“視力竊賊”,因為它的疾病進程極為緩慢,在一段很長的時間后慢慢使得病人失去視力,是僅次于白內障的失明“第二殺手”。
期間,白馬做過眼部手術拯救,即便俄羅斯的知名眼科手術醫師也無濟于事,只能看到些許微光。2008年,20歲的白馬從東北前往北京一家按摩店工作,住在地下室里,他隱約能感覺到“輪廓能看到一些光感,但不是特別仔細”。
天亮了,白馬出門上班,眼前白茫茫一片,“可能是沒休息好,或者晚上打游戲玩得太過分了,看不清楚。”三天后,眼前還是一片大霧,“好大的霧”,從那以后,他再也看不到眼部輪廓里的光感。現在,白馬的眼前就像冬天窗玻璃結了好多好多層不褪的層霜,看不到外面。
白馬身上還留著很多視力殘存時的習慣,他喜歡打扮自己、喜歡購物、熱愛探索新鮮事物。他說,以前是單純的生活習慣,現在的確也是好勝心、獨立感更強了,“我看不到,好多東西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樣子,單獨通過別人去描述,我理解不了,總想買回來摸一摸,看一看。”
在按摩店工作那幾年,身邊的朋友和顧客都特別好奇,徹底失明后的白馬該怎么在明眼人的世界生活?心里會不會覺得孤單?這些對于白馬來說都不是問題,“眼睛不好,不代表思維不正常。”況且,他還交到了很多新朋友。
白馬喜歡在QQ群里與游戲中結識的盲人朋友們聊天,那里成為他們交流的主要陣地,如果不討論游戲,便會在一起聊天、唱歌,尋找共存的溫暖。2019年,愛說笑社群App上線不久,公司看重白馬在視障群體中的影響力和性格特點,邀請他成為全職主播。不久,女友也辭掉了原本的工作,陪他一起搬到公司對面的公寓,成為心智互動的一員。
沿著視障群體電子競技這條線,心智互動從2020年12月開始,發起組建全國視障者電子競技聯盟,在全國范圍內舉辦過四次賽事,來自全國各地600余名視障電競選手參與過比賽。白馬也組建了一支戰隊,闖入2021年的四強賽,最終在安徽合肥科大訊飛1024開發者大會現場獲得季軍。
比賽之外,白馬的日常都被直播填滿。每天下午3點和晚上10點,他身體筆直坐在一個棕黃色隔音墻的辦公室里,面前是一臺電腦、一個聲卡、一個話筒、一個語音助手。直播開始前,白馬要找到當天直播需要的背景音樂,還要找一些搞怪的笑聲音效,以烘托直播間氛圍,然后打開愛說笑App后臺。白馬的直播開始了。
2022年3月17日下午3點,點開愛說笑社群App,一個白底藍鍵的簡潔頁面自動彈出:“脫口秀主播白馬正在直播,老鐵們,一起來嗨吧!”9分鐘過去,金牌主播白馬直播間的人數從0上升為42人。白馬拉了一個視障小伙伴連麥,兩人正在討論個人所得稅退稅的話題。公屏有人問:“殘疾人沒有補(錢)的吧?”白馬立刻給出答復:“這個和殘疾不殘疾沒啥關系的,甭管返多少,嘗試一下!”
主播白馬一直有一個夢想:帶著盲人“走出去”。如果未來條件允許,他要去北京城里每一個景點做戶外直播,因為曾經有粉絲對他說,很想去摸一摸天安門的城門。白馬覺得,如果能通過自己的雙手和話語將面前城門的壯觀與結實傳遞出去,會有更多盲人愿意“走出去”。
白馬在心智互動工作中積攢了一批忠實粉絲,他還在山東威海組織過兩次視障游戲玩家的線下聚會。人最多時來了16個人。唯一的志愿者是白馬的明眼人女友。她領著大家去吃飯,16個人都看不見,前后排成一列縱隊,后面的人用手搭在前人的肩上。
“像條大蜈蚣似的。”白馬大笑,“當時路上的人全都回頭看我們。”
閉上眼
作為心智互動的創立者,唐僧早期聚焦于嵌入式設備的開發。2008年,一個朋友找到他說要做一個語音讀小說的設備,當時已處于智能手機時代的初期,他拒絕了這樣一款功能單一的小眾產品,因為“沒有未來,過于狹窄的市場甚至很難覆蓋穩定的生產批次”。
可是,當他深入接觸到盲人這個群體時,事情發生了變化。“他們對我說:‘我們真的很多時間都太孤獨了,你如果愿意做,就相當于給我們打開了一扇門。有這扇門的話,后面的日子里,我們可能就不太一樣了。’”
“他們有太多的渴望,信息時代欠他們的太多了。”唐僧想,“該為他們做些事情。”于是,幫盲人開發軟件這個念頭猶如一顆小小的,曬干的種子,貯藏在唐僧心中,只等待一片適合它發芽的土壤。
2010年后,世界智能機市場風云變幻,對科技信息向來敏銳的唐僧確信:比起笨重的臺式電腦,輕巧的智能手機會是他心中種子落地的土壤。
唐僧打心底認為,中國的無障礙人群能觸碰到互聯新世界,最應該感謝兩個人:一個是喬布斯,他的蘋果手機讓移動互聯網無縫滲入了生活;還有一個是小米的雷軍,他讓智能手機變得能被所有人接受。
為盲人做軟件,但要做什么樣的軟件?在眾多需求列表里,“玩游戲和交朋友”成為了唐僧心中最迫切也最有挑戰性的選項。2016年,唐僧著手籌備心智互動,正式成立時間則為2017年03月23日。
除了服務于視障者的娛樂和社交,心智互動也在殘障群體多元融合就業上做出更多嘗試:招聘一視同仁,沒有學歷要求,能勝任工作即可;招聘環節沒有特殊要求和特殊渠道;不設置專門的視障人士崗位。
“我還是信奉企業的力量,靠企業的力量解決這個人群面臨的問題。”唐僧說。
作為心智互動的CEO,唐僧這個外號從何而來?同事們都笑說,“是因為他太能叨叨了。”唐僧自己解釋,心智互動除了三分之一的視障員工,剩下都是明眼人,他們大都缺乏對視障群體的了解,所以自己只能一遍又一遍念經似地強調:大家要放下明眼人的邏輯去工作。
唐僧有時喜歡自嘲,“平時(工作中)受的折磨,和取經也沒差多少。”在被問到心智互動成立以來最挫折的瞬間時,唐僧長嘆一聲,“團隊成員選擇中途退出的時候,很致命,你會開始不斷質疑自己,是不是價值觀真的錯了,這件事是不是真的不值得做?”
心智互動培養一個員工往往需要比其他公司更長的時間。不僅價值觀上要認同公司的理念,技術上也要做出調整改變,甚至需要推翻自己過去的邏輯,重新建立一套新框架。對程序員來說,選擇入職心智互動不是一個瞬間能做下的決定,而是一場不斷重復的自我考驗。在心智互動呆的時間越長,意味著離明眼人主宰的主流市場也就越遠。
唐僧和心智互動在人才招攬上“腹背受敵”。偶有老員工流失,新員工的招聘也備受折磨。愛企查上,心智互動最近發布的三條招聘信息都是招工程師,起薪最低13000元,最高22000元。這個待遇雖比不上互聯網大廠,但也不算給整個行業拖后腿。
唐僧曾經面試過一些薪資水平本來在1.5萬左右的程序工程師,他在面試時直接開到2萬每月,對方仍然猶豫后拒絕。唐僧問為什么,對方沒有直說,眼神卻明明白白。“他可能還是不能接受為這樣一個(視障以及為視障服務的)群體服務!”唐僧無奈,在我們面前進而憤憤不平,拔高了語調。
作為一家公司,心智互動的商業生存狀況到底如何?唐僧從沒有正面回答過。在其他媒體的訪談中,他的回答是:“略有盈余,還能支持穩步擴張。”
關于公司內部沒有明顯無障礙設施。這是唐僧故意為之。一個文化環境對視障人群的態度,彰顯了它現階段的社會認知高度。作為視障員工的周彤很贊同公司的這一做法,在她看來,相比于物理環境的無障礙,視障者更需要的是人文上的無障礙,也就是觀念和認知上的進步,“盲人對于物理環境的無障礙其實要求很低,無非是盲道暢通,公交車報站,電梯播報樓層以及按鍵有盲文。但即使這方面的無障礙暫時缺失,盲人也能出來走路,乘坐公交和電梯,無非是多問問人。”
經常有互聯網大公司找到心智互動想要合作,開門見山就是兩個問題:“你們是不是個賽道?你們發展起來會不會比較慢?”唐僧既理解又郁悶,“一邊問我的商業回報能不能快速達到你的預期,一邊問我得拿多少錢來做這件事?”而關于這個特殊領域的特殊性,不少公司的ESG部門卻一無所知。或者說,他們想到的不是如何做才能真正惠及大量的視障個體,所以才頻頻提出某些不切實際的概念,“買流量這個邏輯在這里不成立。”
心智互動到底是一家什么樣的公司?唐僧堅決否定了游戲公司的定義,他把心智互動定義為一家“服務型公司”,這家公司的核心邏輯是面對龐大的視障群體,如何可持續地用技術和產品為他們服務,
而這家公司之所以存在并成功運行至今,與唐僧個人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唐僧最初之所以踏上這條“取經之路”,除了被盲人朋友的執著打動,感性戰勝了理性以外,背后還有一個隱藏多年的小故事。
在北京創業的第二年,一天上午,他忽然接到媽媽從老家打來的電話說,父親腦干出血,已經在醫院,準備動手術。唐僧馬不停蹄往回趕,當他出現在父親病房時,已經是夜里11點。
房間里有三張病床,父親坐在其中一張床上,狀態挺好。他一看到父親,眼淚嘩嘩直流。
父親開口說,原本這間房只有一個病人,后來他和另一個病友一起住進來,三人互為病友。再后來,兩個病友都沒了,只剩下他一人。其中一個大爺走的很安心;另一個大爺始終合不上眼,合不上眼就是最大的折磨,對人世間不甘心。
舟車勞頓,身心疲累的狀態下,突然在這個狹窄的病房中與“死亡”如此接近,唐僧至今仍難以形容自己當時心靈受到的沖擊。當他坐在北京大興區的辦公室里提到這段往事時,不自覺加重了語氣,“(后來總問自己)這一生到底活了個什么?最后的時刻我能閉上眼嗎?”
從26歲的這一晚開始,他篤定以后“要堅持做有價值的事兒。”
“總需要一個契機去克服困難,然后才能繼續”
倉鼠站在北京大興區的一個出租房里,打開視頻電話,讓遠在山西的媽媽幫她遠程看房。中介要求倉鼠,當天必須搬走。心智互動的其他員工前往倉鼠家幫忙搬家,途中出現一些小突發狀況,零散的東西掉落在地。晚上七點,東西才搬到新房間,家還沒收拾,客廳擺放著一堆凌亂的物品,倉鼠便坐在沙發上,打開手機里的愛說笑App,開始準備當晚的語音直播。
我們在抖音賬號“心智互動”的視頻里,看到在如此慌亂、緊張和敬業的環境中,她將度過一個難忘的夜晚。
倉鼠是愛說笑社群App 廣大視障用戶中的一員,他們在上面分享生活經驗、瀏覽公開課、聽文學作品、參與直播連麥。她也和白馬一樣,是入駐愛說笑平臺的第一批主播,截至2022年3月,心智互動已經累計培養了近百名視障主播。
白馬和倉鼠都是中途失明。心智互動擔任市場總監的薔薇接觸過全國大量視障人士,她說,“中途失明的人通常會低落很長時間。”倉鼠和薔薇現在是合租室友,兩人關系很好,聊到這個話題,倉鼠插話道,“反正我是自閉了一年半。”
七歲半那年,倉鼠的視力下降得厲害,爸媽離婚,媽媽一氣之下出走,倉鼠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整天和自己玩撲克牌。她把牌面擺在床上,梳理一遍再收起來,自己形容自己“有點孤獨癥的感覺”。之所以玩撲克牌,是因為紅色牌面能讓她心里好受一些,能模糊看到紅桃心、紅方塊的輪廓線條,與視覺世界還能產生些關聯。還有一個原因是恐懼,“我視力下降,我一定要藏起來,我一定要藏起來,我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我視力下降,要不然他們都會打我。”
一年半后,媽媽回來了,把9歲的倉鼠領去盲校重新上一年級。倉鼠剛到盲校,身邊有6歲的小孩不會穿衣服,常說“老師我吃奶糊糊,沒奶糊糊我睡不著覺”;13歲的女孩洗臉不會倒水,不會穿褲子;17歲的年輕人沒上過學,“bpmfdtnl都不知道”。倉鼠覺得,她是在盲校找到了自信。
她第一天到校自我介紹,脫口而出是一段中英文雙語的自我介紹,話畢,還唱了一首歌,“在那個環境里,我一下子成了絕世天才,老師們都喜歡我。”
直到15歲之前,倉鼠還能看到模糊的輪廓,人影從倉鼠的眼中徹底消失是在某個冬天的早上,六七點起床后,她發現眼前的世界再次變了色。“是白色?它其實是灰沉沉的,總之是灰白色。”
物理世界的色彩消失了,內心世界的彩色也會隨著消失嗎?
2020年8月,身材嬌小,聲音清亮的倉鼠進入心智互動沒多久,便接到一個游戲配音項目,并擔任項目負責人。“哇塞,我當時就瘋啦,到各大QQ群發招募配音演員的消息。”這項重任令她心生激動,“我覺得我能當甲方爸爸,能發通知了,真帥!”
然而往QQ群發完通知后,倉鼠開始頭疼了,總共有270多個配音員加倉鼠的QQ,游戲共有79個角色需要配音,分為成熟男性、女性,未成年男性、女性,不同角色的音色要求也不一樣,1000多個音頻文件傳到QQ上,倉鼠從9月一直篩選到11月,最終確定下27個配音員。
倉鼠曾經在盲校學過舞臺表演,有一定經驗和天賦,對于配音員的情緒處理部分有自己的見解,經常在QQ群里與不同的配音員溝通、給建議。外界鮮有人知曉,從零到一,是倉鼠帶著27位配音員完成了這款產品的角色配音。這些配音員中有不少是專業的簽約主播,他們認為倉鼠有配音的天賦,偶爾也會邀請倉鼠參與他們的項目為角色配音。倉鼠因此也開啟了自己的有聲書主播之路。
在實現靠配音工作月入過萬的樸素夢想之前,倉鼠經歷了十分困難的階段。2021年1月到4月,她形容自己,“我掉頭發掉的最兇”。剛入行的倉鼠并不熟練錄音技能,甲方要求每天有一小時配音成品,倉鼠錄一句便停下來聽,“不行,刪掉重來”。一個7分鐘的成品,倉鼠錄了一個小時,經常熬到凌晨兩三點鐘才能睡。那段時間是最痛苦的,但熬過去之后似乎就迎來一個嶄新的階段。倉鼠說,不管啥行業,“就像我唱歌一樣,我學了三五年以后,我就到了一個瓶頸期,總需要一個契機去克服困難,然后才能繼續。”
現在,倉鼠已經是十分專業的配音員了,她自豪地說,“我的聲音是咱們心智互動產品的重要組成部分。”坐在隔音墻辦公室里,耳朵上戴著耳機,讀屏軟件從文檔中主句閱讀的聲音傳到耳機中,間隔不到一秒,倉鼠立刻跟讀,麥克風把她的聲音錄下來,一段配音就成型了。
常常有人問她,盲人要怎么參與配音工作?她先回答基礎設備需要哪些,電腦、聲卡、麥克風、耳機。另外,她總要強調勇氣,“敢說出來就沒問題”。
見識過代碼的神奇,便不想做按摩師
心智互動為了普及盲人知識,主動拍攝短視頻上傳到抖音,周彤、白馬、倉鼠都是視頻里的常客。在心智互動公司里,他們的位置更偏“前臺”,他們之外,一位叫科科的盲人也格外矚目。
科科是心智互動,乃至中國互聯網領域鮮有的視障程序工程師。此時,他戴著一副耳機面對電腦,打開一個文檔編輯框,準備開始寫代碼。他怎么做呢?通過一個輔助軟件,也就是讀屏軟件,先將電腦上顯示的內容轉換成語音,以每分鐘700字的讀速實時傳輸到耳機里,科科的手指在鍵盤上不斷敲擊字幕符號,一段代碼很快就能運行了。
2021年春天,科科加入心智互動,目前是該公司的后端開發工程師,也是盲人吃雞游戲《榮耀戰場》的主程序員。科科老家在河南,10歲到北京,首次接觸到計算機也是在北京的一所盲校里。學校重視計算機教育,一個班15名視障學生,配了8臺電腦,老師上課教打字,學生們下課琢磨有沒有可以“盲玩”的游戲。這是科科對計算機最早的記憶。
科科高中畢業那年,大學里招收視障生的特教學院只有音樂表演和針灸推拿兩個專業可選。科科選了后者,心底卻始終有個要擺脫這個行業的念頭。
科科為自己準備的另一個選項是自學編程,他很早就見識過代碼的神奇。
2009年的一天,科科放學回家,聽說騰訊QQ發布了新版本,界面變得更好看。他興致勃勃地更新軟件,打開后卻發現:QQ2009版本無法支持微軟的無障礙接口。視障人士上網時最依賴的讀屏工具,在更好看的新版QQ上用不了,科科有些沮喪。科科和朋友們開始學習“混論壇”,在各種IT技術交流群潛水,尋找計算機大神們寫的防更新插件,讓自己電腦上的騰訊QQ能夠一直停留在2008。
技術群的聊天內容越來越吸引科科,可QQ群里的聊天消息太多,他本想參與一個話題,但很快被新消息淹沒,從閱讀內容到打字,整個過程完全跟不上別人,無法參與討論。就在這時,有人上傳了自己編寫的QQ朗讀插件,每收到一條新消息,語音庫就能夠立馬自動讀出聊天內容,“這個時候是真的覺得編程會改變我們的生活,”科科說到。
科科原來只接觸過E語言,最大特點是易用,且通過漢字作為程序代碼進行編程,上大學后才開始學習主流編程。大三時,科科幫人寫了一個替視障人士斷句讀文章的工具,反響不錯,更加有了信心。畢業后,他一心想找份編程工作,面試了好幾家公司,技術上都沒問題,卻還是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沒法入職。科科決定,干脆自己做點東西。
隨著技術進步,觀念改變,許多互聯網大廠都對自己旗下產品做了無障礙化適應,比如騰訊QQ,從2012版開始,它的每一個新版本都會注意到無障礙體驗,視障群體在交流溝通上的需求部分得到滿足。然而科科感受到的,卻是另一種深深的稀缺。
“我們當時有一句話:視障人群聚會就是吃飯唱歌,(其他的)精神娛樂生活比較匱乏。”科科想改變這個現狀,于是寫了一個無障礙的獨立游戲創作平臺。
平臺運行得不錯,科科在開心之余又有了新的困惑。視障群體中,擁有自己的電腦并且常常有閑暇在電腦上玩游戲的并不占多數。彼時,明眼人的手游世界正蓬勃發展,新的品類層出不窮,那盲人手游呢?
意外的一次機會,讓科科在2017年找到答案。《聽游江湖》上線了,科科對它的第一印象是:“盲人玩的游戲還能這么做?”不僅玩法和交互方式新穎,更重要的是,在科科看來,這是第一款真正意義上的視障人群手游。當了兩年的忠實玩家后,科科選擇加入心智互動的開發團隊。
以前不是沒有打著“為視障人士做游戲”旗號的手游,科科玩過一回就知道,開發商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是用明眼人的思維在做視障人群游戲,他是在想象,他覺得你大概是需要有人朗讀,那我就給你讀一讀吧;大概是需要多點兒音效,那我就多加點兒吧。”但《聽游江湖》不一樣,科科從一開始就篤定,這款游戲的開發團隊里一定有視障人士。
《聽游江湖》確實是屬于視障人士的江湖。iOS系統上,它的安裝包大小只有不到500M(兆),約等于0.5G;如今,它能兼容在2015年Google發布的手機系統Android 6.0里,而Android系統的最新版本已經迭代到Android 11。
保持兼容低版本的目的是因為用戶需求。視障群體很難快速接觸新世界與新事物,科科曾經接到過一個電話,用戶還在用Android 5.0版本的手機,但心智互動團隊實在無法支持《聽游江湖》單獨與該手機匹配,于是向用戶建議換一臺新手機。用戶沉默。科科以為是經濟上有困難,又提議,心智互動團隊出錢幫忙換一臺。用戶開口,“我不是沒錢,我換了以后我還要重新記住這些設置,之前幫我設的是一個同事,他早就離職了。”
在《聽游江湖》里,玩家在任何一關遇到困難都可以直接撥打系統語音報出的客服熱線,客服會努力嘗試解決玩家的所有問題。科科和團隊經常接到一些和游戲本身bug無關的電話,一次,用戶自己的手機機型過于老舊,導致無法正常開機,團隊成員滿屋子找同事問家里有沒有類似機型,沒有就上二手網站去淘。另一次,用戶告訴他們,用戶用的是一款很早便停產的中興手機,團隊實在找不到樣機,只能向用戶提議,“要不您把手機寄來公司,我們給您調一調?”
沒有一款手機游戲希望流失自己的用戶,但科科和團隊的態度近乎偏執,“我們就是要支持,就是要兼容!盡量能夠不放走一個人。”這種固執與其他互聯網公司提倡的互聯網流量紅利不一樣,科科和團隊的第一目的并不是為了從玩家身上掙錢,而是不想讓他們遠離一個熱鬧而豐富的世界。
手機上點開《聽游江湖》的圖標,進入游戲后,玩家們聽到的第一句話是:“用聲音塑造世界。”我們讓一個明眼人小伙伴第一次嘗試了《聽游江湖》,不到兩分鐘她就宣告放棄:“我還是有點習慣不了屏幕上什么畫面都沒有。”被扔在一旁的江湖似乎不甘寂寞,游戲中緊接著傳出風聲、雨聲,短兵交接聲,俠客凌空騰起時衣袍的擺動聲,她有點好奇,重新撿起手機。
未來的《聽游江湖》或許也可以屬于更多人。科科解釋,“《原神》是視覺游戲,視覺游戲我們(用戶)主要通過眼睛去看然后做出一些反應,如果做音頻游戲,它的刺激渠道就是聽覺,只要是對聲音敏感的人都能來玩。”
科科業余時間喜愛讀詩詞,他用《赤壁賦》中的經典段落詩句加以改編形容《聽游江湖》,或許可以是:“目遇之雖不成色,耳得之亦可為聲。”
金同